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争执 ...

  •   十三少两天没来,倒让陆祥送来几箱好酒,又给了妈许多摆设——东洋的花布、西洋的玻璃器皿,加上几卷上好的绸料。妈虽然有怨言么,哪里敢发作的?东西接二连三的收了,脸上才笑得舒展。

      走了半月,拉下许多局,连我也不得空琢磨赎身的事儿,白天晚上的转局,一席酒落了又是一席酒,回来倒头就睡,醒来又是一张张局票等着。茹芳又羡又奇,背地里问三姐儿:“为什么宛芳先生的客人这样多?”

      三姐儿么嘴巴虽狠,到底护着我,听见这么说,心下也得意。

      那日一早就出去了,也不喝酒,也没应酬,就陪着几个客人打牌,想走么偏没局叫的,只好硬撑着,喝水也喝到想吐,直到挨晚,幸而其中一个客人家里有事,急着回去,牌桌散了,这才坐着洋车回书寓。打了整天的牌,晕乎乎走上楼,还没进屋呢,就听见迟子墨的声音。

      “我这里有个主意,明园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开张做生意,也算你的一份股,有了赢余,年末分一次,这样可好?”

      “我以为你买明园就是找个地方朋友相聚?”是十三少,错身望进去,他坐得深,但桌前一盏保险灯照亮侧脸,那双眉微微簇着。

      “朋友聚会自然也可以去呀,就是一年里么没几次,园子荒着也可惜,不如打开门做生意。”

      “生意?什么生意?”

      迟子墨听见问,笑着端了把椅子,坐在十三少跟前儿,虽然放低了声音,依旧能听见他略带些兴奋的语气。

      “你说茶馆么,能赚几个钱?况且这是上海,不是北平,有几个人爱喝茶唠嗑儿的!依我想呢,上海人就爱排场,与其弄了冷清,还不如不开。”

      “热闹?饭馆?还是酒楼?”

      “油烟薰得,热闹是热闹了,白糟蹋了好地方。”迟子墨连连摇手,这才道:“我想呢,找几个年轻姑娘,也学堂子里似的,开门迎客,却不要堂子里这些规矩。这如今都舞女年代了,还有几个客人有耐心陪你玩儿矜持啊,不如……”

      话没完,十三少变了脸色,沉声道:“子墨,你要缺钱,我这里还有。你要用明园来做生意,我也拦不着,但这事儿与我无关,你把那钱还了我,往后也别提什么股份!”

      十三少这么一喝,迟子墨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讪讪道:“知道你不乐意,也为咱俩家是世交,觉着稳赚的才跟你说……”

      “这样钱,只配鸨母去赚!你我既是世交,连这话都不该说!”十三少也动了气,几乎从榻上站起,压制一番,到底别过脸,却正好瞧见我站在门口,二人四目相对,似乎许久不见似的,心一下就软了。倒是那迟子墨,心犹不甘,尚自叨叨,“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从前么这话对,搁现在,得两说。你瞧那些电影工厂,谁又是个好的?不都是这营生,还只有上海滩的大人物才做得起来。我知道你不愿意,那咱不说舞女、倌人的,就说开个娱乐公司好了,总是正当行业了吧。”

      “迟少爷要早说么还有得商量,这时候挂羊头卖狗肉,别说姐夫不愿意,换作我也听不进去的。”我一脚跨进屋,脸上盈盈带笑,只看向十三少,他也冲我含笑颌首,有许多话虽未说明,却像明镜照着似的,亮堂堂没个嫌隙。

      “宛芳你来得正好,也帮我劝劝一夫。”迟子墨像中了邪似的,咬住这话题不放,因又赞我道:“好比宛芳这样,多少电影明星也不如你,只是没机会罢了。一夫你要愿意做这件事,咱第一个先把宛芳捧红了如何?”

      “子墨!”十三少“咣”一声将茶碗掷在地上,脸孔胀红了,不住咳嗽。我忙上前扶他,碗碎了一地,三姐儿么扭着个小脚进来收拾,也不敢劝,低着个头,踅出屋时顺便带上门。

      迟子墨怔在那儿,脸上一时白一时红,待陪笑圆滑几句,又磨不开面子,冷哼道:“我晓得你是个善人,可我是俗人。你瞧不上这生意么,尽可以去做你的善事儿,我倒要看看,究竟善事儿有没有善终。”

      “迟少爷,你也少说几句。”我皱眉道:“你和姐夫相识已久,倒连这点看人功夫都没有?要说事儿么也谈不上好坏,但人总有个喜好,你非逼着姐夫做他不喜欢的生意,这生意可会做得顺畅?讲什么善不善的话?说白了,你好么姐夫不见得有什么好,姐夫不好么,难道你又从中得了好处?”

      “宛芳,别同他理论,他气盛时谁都不认得。”十三少还在咳,却摆手劝我,我替他顺着后背,背上的肉也薄了,这月余来,他消瘦许多。

      迟子墨性子本就急躁,这时候当着我的面儿不肯示弱,抢白道:“我是谁都不认得,只认得钱,可到眼下为止,钱还没害过我,倒是你,白拿着钱做些无谓的事儿,得了什么好?”说着他看我一眼,鼻中出气儿道:“连那赵之谨自己用人不善,田租子被拐跑了不说,连房契也被人偷了抵押,不也找到你头上?”

      说到这儿,十三少脸色变了,一双眸通红的,指向迟子墨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拦你,你也别劝我,往后各做各的营生!”

      “好、好、好……”话说到这份上,迟子墨也待不下去了,一叠声拂袖便走,到了门口,却还不忘嘲讽道:“你带我来堂子里逛的,这时候么倒嫌这生意上不得台面。你要装道学么,何必整日泡在堂子里,和这些个野鸡作伴!”

      话说得又急又狠,直扎进心底,人木木的反不知道疼,只晓得呆怔怔看着气急出屋的迟子墨,门“咚”一声被他撞开了,又“啪”一下重重摔来摔去。我心里方缓过来,气直冲脑门,一口上不来,憋得双眼发花、脸皮紫胀。

      “宛芳!”十三少扶住我,急劝道:“他的话你也当真?”

      我心里自然知道,平常也看不上迟子墨为人,但这话红口白牙当着人面儿说出来,依旧刺得心疼。十三少扶着我共坐在烟榻上,缓言道:“子墨的脾气么你也晓得的,这时候绊嘴么,你倒生气上火,可值不值?”

      我闭着眼,靠在他怀里,眼角缓缓渗出泪来。十三少双手按在我太阳穴上,轻轻揉着,温言道:“这几日因有事绊住了,今天一早就来的,偏你的局多,等到这时候。”

      我不答,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低低笑着,在我耳边低语道:“去了哪儿?让我心急。”

      十三少的下巴抵在我额头上,微微冒出尖儿的胡茬有些扎人,他身上有淡淡的皂香,许多年过去了,这好闻的洋胰皂似乎没有改变。

      我动了动嘴角,却不想说什么。静静偎在他怀里,千番滋味,说不上来。

      “这么一闹么倒好了,明园我垫的那份,他总不好意思还拖着不还。”十三少还在笑话,说话时,嘴唇几乎凑到我脸颊上。素来我也与他亲昵的,并不避嫌,然眼下却是另一番光景,三姐儿要进来端茶送水么,才迈进一脚,又猛然收住了,喊着外头的阿金一道带上门,刹时连楼道里都静下来,热闹的堂子,偏有这颇具深意的片刻安宁。

      我不禁一阵脸热,想要坐直,十三少双手一放,从身后揽住我,玩笑道:“这样么,赎身的钱也有了,倒动不着其他花项。”

      “哼~”我鼻中轻哧,负气道:“姐夫的钱么,也没个数,给和尚的,给那些个酒肉朋友的,还有一年里北平上海两头跑,算起来多少开销,我这点身价当得了什么,可用得着明园一扇门窗?”

      十三少连连颌首,笑道:“赎了身么,还要置办些嫁妆,什么房子啦、衣裳啦,还有……”

      “姐夫!”我喝了一句,满面烧红,从他怀里坐起,嗔道:“这是做什么?我又不嫁人的!”

      他看着我,眸中带着笑意,还要说时,我从榻上站起,正色道:“迟子墨刚才说的,可当真?”

      “嗯?”

      “赵公子的田租,真让黄明德拐了去?”我逼近一句,知他不肯答,冷笑道:“我说怎么我回来了,金莺也不过来的。今天在局上么,她也来了,一双眼红肿的,人倒瘦了些,问她也不理,一双眼直躲我。”

      “宛芳……”

      “你急着回来,也因为这个?”一阵难过后,心里反倒明白了,又是气恼又说不出的失望——适才他与我这般亲近,倒也让人欣慰,但想想十三少始终将我视作弱女子,有事总不肯与我商量。

      “姐夫遇着事么,总爱藏在心里,周围的人,连陆祥晓得的也比我多。黄明德的事儿,原本就是我央赵公子办的,这时候他拐了人家田租子,你们倒都瞒着我,可是瞧我担不起这个错处?”

      “宛芳,瞧你急得一头汗。”十三少笑着一顿,迟疑道:“本来没多大事么,告诉你也白操心。”

      “黄明德真做出这样事?”我气得直跺脚,又恨又悔,披件衣裳就想走,十三少拉住我道:“这时候天也晚了,你要去哪儿?”

      “我去问他,可对得住金莺?可对得住赵公子?”说着语气已带急促,十三少忙上前拦住我道:“金莺为了对不住你,摆了席请姐妹们封口的。你这时候去问她,她脸孔可还要?”

      “不是你让她们不说的?那天陆祥也吞吞吐吐、半遮半掩,怎么倒成了金莺?”

      十三少扶住我的肩头,将我按回椅上,正要说什么,屋里保险灯“滋”一声响,光一闪,灭了。天已然全黑,我二人一怔,渐渐方看清对方的脸,十三少目光清亮的,掌中却有些热。

      “你病也没好,有个事么又不肯和我商量,自己抗着能抗多久?”光线暗,说话声音也放低了,默然有些感伤,拿帕擦擦眼角道:“倒真成迟子墨说的那样了。”

      “他又说什么?”

      “你带他到堂子里逛的,难道真是为和野……”

      “宛芳!”十三少一把捂住我的嘴,声音低沉而坚定。“你晓得我不是那样,何必自我作贱?”

      “姐夫!”我猛然抬眼看他,鼓足勇气方道:“姐夫可还记得栖霞寺里那支曲儿?”

      “嗯?”

      “山有山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本就级缓的调子,我放慢了速度字字唱来,心竟有些痛触。“我懂的,姐夫却不懂?”

      临街刚刚装上的霓虹灯从窗户外边映到屋子里,彩色的灯光在十三少眼底微微闪烁。我二人深深对视,仿佛很长。借着为绚烂的霓虹,还有屋里昏暗的光线,我始终不肯挪开目光,而他呢,似被震动般注视我良久,这才道:“我懂得。”

      一句低而缓的话,几乎逼出泪来。我忙垂头,十三少一手抚上我的发鬓,俯身在我耳边轻语,还没听清他说什么呢,外头妈一声高喊道:“屋里灯也坏了,你们倒不进去瞧瞧。”

      我咬着牙笑出声来,十三少也忍笑站直,就等着妈一步跨进来么,朗声道:“我这里和宛芳商量呢,后天在书寓摆个双台,烦请妈妈把认识的客人倌人都请来。”

      妈一脸的笑堆在一处,这时候么也不说保险灯的事了,也不怪三姐儿不跟着跟前儿了,扬着个手帕,打岔道:“哎哟喂,我要晓得十三少在么,就不用来瞧宛芳了。”

      十三少侧身对我轻笑,我抬着眼皮看他,二人都稍背向妈,抿着嘴偷乐儿。

      “少爷要摆局么,蛮好的了,我这就让人去请。”妈说着又道:“你们都瞎了啊!快把这些灯换了,备些酒菜,怎么好怠慢客人的?”

      三姐儿和阿金答应着一阵脚步响,十三少这才在我耳边道:“既长大了么,不作兴哭的,上海菜也吃的腻了,我带你外头吃去可好?”

      纵是心里还有些气,这时候也消了不少,旁人的事儿,也变得微不足道。我认真看他,依旧是温和的神色、俊秀的面庞,还是站在姐姐身边那个清雅俊瘦的男子,但对我,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我笑着答应下来,心里却一阵慌,趁着光线还暗,任脸上烧作一团,背过身,缓缓笑出些泪意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