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莫使金樽空对月 ...
-
自从那日以后，容君先生便正式认可了“陶因生”绘画夫子的资格，事实证明，他的确不只是桃树画的好而已——梨树也不错。
于是容君总是在前一天监督他画出一幅成品，然后在第二天放在学生面前让他们自己揣摩，学生都颇有悟性，各有所得，这个说画面清零，先生意在教导我们境由心生，这个说这幅画栩栩如生，先生今天教导的单纯是高超绝伦的绘画技巧，于是因生又赢得了学生“教导新奇、因材施教”的美名，只有知道真相的容君默然：他只是担心因生教学途中不耐烦来一句“你们这群愚蠢的凡人”而已。
所谓欺世盗名者，不过如此。
这样乱七八糟的日子持续着，等到容君再次从安稳状态被打断时，正好是八月初七，不过拔足的原因不是为了给某妖庆祝到来一个月，是有人来访。
此人名曰孙鲂，字伯鱼，据说才情一流，同样少年成名。
不过容君说那个人对世人造成这种印象的原因跟因生在学生面前建立形象的过程有异曲同工之妙后，一向除了容君对周围人事漠不关心的因生了然地点头评价：“瞎混。”
容君又说你的评价很精到，对自己的认识也很深刻。
先前传说中孙鲂此人有一个别人没有的大特点，等到孙鲂真的上门拜访后因生轻声地评价：“昨日黄花。”这是形容长相。
按理说这个人也不过三十来岁，偏偏长得催老，看起来几乎是五旬老人。
难怪有些人一直分不清几十年前那个风靡诗坛一阵子的人其实是他父亲……
咳咳，跑题了。
容君对这个评价不动声色，还示意因生不要多言，其实他是想夸夸因生才学不错的，可关键是孙鲂此人一直对容君颇有怨言，他们同是少年成名，可是大概是容君相貌俊秀的缘故，名声总是压他一头。文人相轻历来便是惯例，他总觉得容君只是长了一副好皮囊，空负盛名，不出仕也是因为自己没那个能耐，容君不欲沾染这些繁琐的恩怨，在他面前还是谨慎为上。
孙鲂此行的目的未知，但是挑衅却是必然的。
他提出因为和容君好久不见所有晚上赏月对饮顺便行酒令分个才学高下的意见，容君表示自己才疏学浅不及对方海量所以能不能不要喝酒，孙鲂说哪里哪里容先生之名蜚声天下桃李遍布怎么可能这样是不是瞧不起自己云云，当然结果在天黑后的院子里两个人在月光下默默对视就可以看出来了。
因生作为第三者（……此三非彼三），光荣地承担起了裁判这个任务。
他其实是对吟诗作对这样的事情不感兴趣的，但是容君曾经在不经意中提过他的酒量，略差。因生想，能让容君承认略差的东西，那一定是非常差了，作为守护恩人的桃妖，他怎么能够不帮忙？
嗯，他真是只好妖。
谁来行酒令的方法很简单——掷骰子，单数为孙鲂，双数为容君。
因生拿出骰子的时候孙鲂的眼神很复杂，只差没说出一句“容君你的家里竟然有这种东西，你果然堕落了”这样的话，然而千言万语在容君安然淡定的表现中变成了对自己孤陋寡闻固步自封的怀疑，最后凝结成了一句话：“什崤乃不拘于时的高人啊。”
“什崤”是容君的字，对此他表示很不满，字算是很私密的称呼，因为他们根本不熟，容君有些不豫，而他虽然性格温和，却不愿意别人干涉自己的私事，更不愿意应酬这些场合，只是略微蹙眉就直截了当地开口：“孙鲂兄还是叫我容君罢，这什崤听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
孙鲂也算是玲珑心思，毕竟是从事官场的人，立马发现了容君的抵触，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
因生冷眼旁观。
第一次投骰子的时候，点数为三，因生从事先他们两写好的题目中抽出一张，念到：“牡丹。”
孙鲂喝下一杯酒，沉吟片刻，成诗一首：“青苞虽小叶虽疏，贵气高情便有余。浑未盛时犹若此，算应开日合何如。寻芳蝶已停丹槛，衬落苔先染石渠。无限风光言不得，一意留在暮春初。”
这是题未开牡丹。
第二次投骰子的时候，点数为一，因生又从事先他们两写好的题目中抽出一张，念到：“牡丹。”
……
孙鲂毕竟是才子之名，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不动声色，再喝一杯酒后，不过比刚刚多一点的时间内，又成诗一首：“莫将红粉比秾华，红粉那堪比此花。隔院闻香谁不惜，出栏呈艳自应夸。北方有态须倾国，西子能言亦丧家。输我一枝和晓露，真珠帘外向人倾。”
容君颔首，眼神瞟过因生，但笑不语。
第一次投骰子的时候，点数为五，因生再次从事先他们两写好的题目中抽出一张，念到：“牡丹。”
………………
孙鲂终于忍不住接过过因生抽出的字条，又看看放在桌上的另外两张，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容君，只差没道出一句“你是丧心病狂了吗全写牡丹……”。
容君含笑，依旧不语。
只是孙鲂这次喝完酒后思索良久才成诗：“看花长到牡丹月，万事全忘自不知。风促乍开方可惜，雨淋将谢可堪悲。闲年对坐浑成偶，醉后抛眠恐负伊。也拟便休还改过，迢迢争此一年期。”
吟完这首，孙鲂哈哈大笑，大概是冷汗涔涔的缘故，显得有些勉强，他说：“久闻容君才学，这三首牡丹花诗如何？”
容君：“如果将第一首的‘停’改为‘栖’，‘意’改为‘心’，第二首‘倾’改为‘斜’，第三首‘此’改为‘奈’，那么还凑合。”
孙鲂顾不上佩服他过耳不忘的能力和反应速度，就为他的轻蔑激怒：“原来容君也不过只能改到凑合而已。”
容君：“我总要顾忌这毕竟是你的诗。”
意思是如果按我的意思改了直到能够成为满意作品那这些诗基本就没你来过的痕迹了。
孙鲂觉得所谓容君“气质温和，谦谦君子”的传言一定只是传言而已。
他说：“今天运气不好，不投骰子了。我们来对答前人诗词，接下面的行酒令吧。”
因生清冷皱眉，但容君淡定自若：“好。”
结果孙鲂把他记忆里最边边角角的诗句都搬了出来，不管是猜题目还是背诗或者是接句子，容君全部都从容地答出，一字不漏，一字不错。
于是轮到容君的时候，孙鲂想，他好歹也是与容君齐名，呃，大概并肩的才子，应该也能应对自如的。
容君缓缓开口：“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孙鲂记得这首出自白居易的诗，但是，题目过长，他没记。
然后在他茫然的眼光中 ，容君又慢慢地说出诗名：“答案是：《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于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
孙鲂：……
从他进入容君的家里后，孙鲂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注意到了因生的存在，在月光的照耀下，对方的容貌几乎美的让人窒息，月亮的光辉和他清冷的气质交相辉映，烘托出了仙人一般的姿态，几乎让人膜拜。
如果是平时，他肯定会吟诗几句来赞扬这样无边的美丽，不过在多重打击下，他只是几乎麻木得看着因生第四次抽出一张纸条，然后麻木地听他说：“牡丹。”
然后，他晕过去了。
让孙鲂一个人在外面好好安歇，因生默默跟着容君后面回房，然后听到他说：“因生，牡丹？”
某妖从善如流：“听说他很喜欢牡丹。”
容君“嗯”了一声，然后在回房前朝他笑了一下：“那他估计以后都不会去写牡丹了，不过因生其实不必用法术的。”
“？？”
“因为，”容君意味深长地开口，“我全部写的桃花。”
“……”因生突然顿悟，由此觉得就算他先前不在骰子上施法，先生也不会吃亏。
这是根本差异啊，那个孙鲂跟他聪慧绝伦的先生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上。
容君在因生冷淡又钦佩的目光中含笑关上房门，然后背靠着门听着因生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在他的教导下，对方终于学会了用脚走路，这样的夜晚听起来，尤其的安定。
他是第一次，得到别人的保护。
虽然这是来自于那只来报恩，没心没肺的桃花妖精。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想，其实这样的日子并不算太坏。
多少年来，他一直就这么孤独地跟自己的影子作伴，“高处不胜寒”，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而这只看起来冷淡却对他呈现憨真的桃妖，却轻易地打开了自己的世界，所谓温暖，不过如此。
就这么过下去吧，平平淡淡，除了桃妖，孑然一生，如果桃妖将来侥幸忘记去忘了自己，那么还有属于容君的一段记忆真正永恒。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高明的太白。
后《业史桃妖传》载：容君与孙鲂饮，桃妖竹为行酒令，共作《牡丹》余诗三首，孙鲂叹服，评容君“天下奇才”，陶因生悦，生桃花千万，映于月光，与之共饮，醉，宿在外。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莫使金樽空对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