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桃花》沙心

2、似曾相识燕归来

　　翌日，学生们上课的时候，就发现先生的周围突然多了一个不知名的绝美男子。
　　先生教导他们“非礼勿言”，于是，就算男子的相貌让一大半的人看呆了眼，也不曾有人多说一句话，反而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镇定下来听从夫子教学。
　　容君对自己学生的反应还是很满意的，他可以让桃妖不在外人面前出现，然而悠悠众口，难免有一天出现蛛丝马迹，如今男风盛行，到时候因为他的容貌落人口实，还不如现在就以大方的姿态出现。
　　倒是桃妖，一直是安静又清冷地站在他的旁边，似乎在听他治学，又似乎在走神，可是每当他想提笔写字的时候，对方会默默拿起砚台，不发一言替他磨墨，如此三番，容君让学生练一下今天教的文章，终于开口：“因生，你不必帮我磨墨的……”
　　桃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是在唤自己，回过神望着容君，眼中有些疑惑。(⊙_⊙)
　　容君压低声音开口：“世风不古，研墨添香这种事以前你替我做做也就罢了，可如今龙阳盛行，外人看来可能颇有些让人顾忌的。”
　　他说这话本是处于尊重和关心，桃妖的容貌太过出色，雌雄莫辩，若是让人以为他是自己的外宠，身为男子，对方必定会有所不愉。
　　桃妖听了，点点头，然后手下不停地继续替他磨墨。
　　容君想，果然妖精都是豪放不羁不屑于世俗规矩的……吗？
　　等到午时休息，桃妖撑着下巴坐在桌前，有些漠然地回答：“凡人愚蠢，何必顾忌。”
　　他为报恩而来，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容君此生的一切都顺遂心意，其他人的想法，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内，甚至于，他是有些轻蔑凡人如此短暂渺小的生命的，所以当容君放下手中的筷子，轻轻蹙着眉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责怪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恩公也是凡人。
　　嗯……既然这样的话：“恩人除外。”
　　容君摇摇头：“我并不是怪你说了我不好，也不责怪你的立场，然如今你生活在尘世，必须要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与凡人分隔开来，非然，人祸将至。况凡人并不是都是愚昧无知的，望君须知。”
　　然后，拿了碗筷，径自清洗去了。
　　桃妖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恩人这么说话算是有些生气了吧，可是情绪倒是没有太大的波动。
　　他对人的情绪变动一向敏感，毕竟他曾经是天地之间第一个真正化仙的桃花树，掌管天下花木之流，虽然后来忘了是什么事，沦落为妖不说，修炼多年后却遇到邪灵重创，重新幻化成了一棵奄奄一息的小小桃树，但与植物交流的能力却是无法剥夺的，只要有生命的东西，只要他愿意感觉，是能分辨出清晰的情绪的。
　　可是刚刚看到容君，明明教训着自己，却没有感受到生气之类的负面情绪，这是为什么呢？唔，这种困难的问题，还是不要让他这个没有心的妖精思考了吧。
　　话说回来，自己说得是有些以偏概全，据他所知，凡人中还是有些聪明人的，比如那个写下“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的诗人，后面一句他是不大能体会，可是前面一句他可还能验证的彻底——他们这些草木形成的妖精啊仙人啊，据说的确是没有感情的。
　　更重要的是，他跟先生身上有些相通的东西，先生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凡人——因为他救了他（++），所以，跟他类似的人，都是有一点点聪明的吧。
　　反正想着想着，桃妖不自觉地就放弃了“恩人”这个称呼，开始随着门前弟子一起叫容君“先生”了。
　　午后容君本打算教他们一首《春江花月夜》和一些绘画技巧，出人意料地，在这之前，有个学生好奇地问道：“先生旁边的人，也是来教导我们的夫子么？”
　　容君沉默了，看了看那个学生一眼，确定对方只是出于好奇，才移开目光，心中有些苦恼，桃妖的身份特殊，他总不能告诉他们这是个妖怪吧。文人大多思想浪漫，就算他解释对方只是报恩而来，摊上这个相貌，谁也不会相信的吧，只会让坊间多出一段艳史而已。不过面对所有学生，若是他否认了，岂不坐实了他们两的关系？
　　桃妖稍微上前一步，眼波流转，清冷如冰，带着拒人千里的淡漠，才让这些学生真正注意到他的不同来：“画。”
　　意思是，他将要教他们绘画这一科。
　　出于对老师的敬意，所有人先前的猜测都抛之脑后，也正巧“画”是容君所有科目中最不擅长的一项，他们想，先生是为了让他们接受最好的教导，才特意请来了不知名的优秀夫子（？），这种认真治学的态度，真是让人感动啊。
　　几乎是冷眼旁观了，容君教完《春江花月夜》之后，默默地把位置让给桃妖。
　　顺便跟学生介绍他们这一科的新夫子：“陶因生，今后就是你们的绘画老师，字……”
　　桃妖是没有字的，但是他自己突然接了一句：“桃夭。”
　　以为是桃妖，容君凝噎：“……”想说，你对这个称呼还真是执着啊。
　　桃妖又说：“桃之夭夭，桃夭。”他初见容君的时候，他就是在看这首诗，还念出了声，脸上温软表情让冷心如他都不忍干扰，所以，先生一定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的。
　　——于是一切以先生意愿为第一原则的桃妖对自己很满意。
　　可是如果他知道这个名字在容君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被打上了“女性化”的烙印后，不知道会怎么想，而且加上姓别人还可以称呼他为——“陶桃夭”o(╯□╰)o。
　　不管怎么样，他的字跟名倒是都定了下来。
　　这里的学生都在无形中见证了这里有一个倾城的桃花妖精，名曰陶因生，字桃夭。
　　笔墨纸张都备好时，桃妖才想起他根本不知道要画什么，于是无辜的眼神开始投向先生救星QAQ。
　　容君清咳，询问自己眼神炽热并孜孜求学的学生们：“因生先生初次教画，你们选择画的内容罢。”
　　刚刚介绍桃妖的时候，由于某妖捣乱，胡诌出的字“桃夭”，众学生一下子想到了他，如果没有意外，他们选择的主题肯定是他料想那只桃妖无论如何都会画的内容——
　　“那就画先生最爱的桃花吧。”
　　果然，容君点点头，有些释然，再怎么糟糕，画自己的本身应该是熟悉的。
　　桃妖不声不响，从容地持笔开始描画，一举一动，自成风景。
　　由于角度问题学生们并没有看到先前桃妖望向先生的时候那双无辜的双眼，只觉得新夫子容貌恍若天人，但是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从容又冷然，着实是引人注目的，一定是胸有成竹满腹才情的缘故，他们何其有幸，能够拥有如此完美的两个夫子！
　　真相是残忍的，容君不打算告诉他们。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桃妖的画作就已经呈现在众人面前。
　　一株桃花树，一人桃花仙。
　　桃花仙人倚在树上，似乎是在低语些什么，桃花片片飘过他身边，仿佛眷恋的心境，浑然一体，栩栩如生。
　　乍一看，容君几乎以为画中的是昨日的自己和桃妖，可是略一凝神，就发现并不是，画中的桃花仙人衣摆飘然，几乎随风而去，虽然只是淡淡描画出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那是惊人的容颜，是跟桃妖与生俱来的艳丽不同的，经过气质渲染的绝世，还有那桃树，树干完好，并没有他的伤痕，桃花盛开也不同于桃妖的瑰丽，而是说不出的美妙，随风落下的桃花缠绕在仙人周围时，只让人觉得那个桃花似乎是有了灵性和感情，和桃花仙人一起，遗世独立，却不显寂寥。
　　且不说这幅画的水平已经超越了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幅画，单单是几乎融入心智的意境已经前无古人，原来他倒是真的会而且很擅长画画的。
　　学生理所当然地开始崇拜陶因生这个夫子。
　　课后，学生都陆陆续续离开，只有容君还盯着那幅画发呆，桃妖坐在他旁边，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样。
　　“因生，我猜这个桃树是以前的你，”容君开口，墨迹在一个时辰之后已经干了，他拂过那个仙人的侧面，带着沉思，“那这个人是？”
　　桃妖，是因生，他已经逐渐熟悉这个称呼，也对着画中人发了一会呆，才淡淡开口：“是真的仙人。”
　　“你认识？”
　　因生眼神清冷，并没有丝毫波动：“也许吧，我本来是想画昨天变桃树跟你一起的场景，可是下笔就变成了这个。”
　　“那也许是你以前认识的人呢，因生活了很久了，久到连很久以前跟自己最亲近的人也记不清了。”容君想，那他这么短暂的生命更算不上什么，不管画中的桃树是不是因生，他们的相遇，在因生漫长的生命中，甚至很有可能不值得让因生在很久之后提笔画下一幅画。
　　“我不记得了，”因生还是漠然的表情，没有悲伤，也没有怀念，“五百年以前，我由仙成妖，丧失了很多记忆。”
　　容君这才知道因生并不是单纯地修仙，而是第二次。
　　“因生真是不容易啊，”容君笑笑，温和如风，让因生因为冷漠显得无情的容貌都缓和了一下，“那这幅画，就送给我罢。”他很喜欢桃花，这幅画更是画桃神作，想要也是难免的吧。
　　因生点点头，无可无不可。
　　草木无情，那些远离他生命的人或物，尽管曾经重要，都已经不再是值得惦记的东西。
　　似曾相识，却也回不到过去。勿念，勿念。
　　后《业史桃妖传》载：桃妖陶因生，画艺卓绝，举世无双，留宿容君学堂，授人子弟，初著《桃花仙》（后遗），容君喜，并赞“真乃神作也”，由此，众人皆云其乃以桃夭为字，惊世之才，初现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