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桃花》沙心

1、人面桃花相映红

　　众人都说，他是名满天下的大夫子，满腹经纶，却厌恶灰暗的官场，动荡天下，立志终身不仕，将一身才华尽献给慕名而来的学子，那些学子，或有继承了他的风骨，傲然孑立，不屑于世人，在一隅间自得其乐者，或有金榜题名，功成名就，位极人臣，选择某国之君相辅，授予爵位乃至权力盖天者，却都不曾忘却他这个先生的教导。
　　学生又说，先生的风骨天下无双，才情冠绝古今，智慧傲视平生，是他们亲眼所见最优秀的才子，难以置信的是，自他开始教书至今，桃李天下，不过七载，年方廿三。
　　更有甚者由此传说——得容君者，得天下。
　　其实哪有那么夸张，如今天下龟裂，一人之力根本难以回天，却不乏圣明君主，可惜他并没有兴趣在这个时候掺一脚，天下贤才遍布，有更多比他更擅长在官场上大有作为的人，甚至钩隐抉微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不过是恰好承下了“早慧”的美名，寓教的才情，还有无用的一身傲气而已，离那些耗心耗力的勾心斗角，自然是越远越好。
　　只是他的这般作为，偏偏成了清高不仕的风骨，各国国君不约而同的避开了他居住小村庄，甚至每年在新招收学子的时候，在国君有意无意的指引下，不乏贵族之子前来拜师。
　　像新一届学生征收之后，容君看着留下来迟迟不肯离去的最后一名学生，是一张新面孔，大概是新入学的学子，蹙眉：“你欲何为？”
　　对方是一个颇有灵气的小小少年，清秀眉目，双眼隐隐透露出坚定——毕竟他选择教导的学生不分/身份贵贱，只是资质都是拔尖——看着课堂上与课后完全不同的夫子，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先生…我只是想问问您为什么这么喜欢桃花？”
　　容君闲暇时有很多消遣，如看书抚琴，焚香书画诸多，但是所有人最常见到他真正沉迷其中的，又偏偏是像魔怔一样念叨关于“桃花”的诗句，尤其是那一首精妙的《桃夭》，每每看到这样的容君，所有人都会忍不住屏住呼吸留住关于瞬间的记忆。
　　“你逾矩了，”容君却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他其实不大愿意在课后跟学生有太多的牵扯，只是单纯喜欢教书的轻松而已，就像抚琴，能做好，却不见得有多爱，因此，像这种交流，他是不乐意见到和参与的，“赶紧回家吧。”
　　少年有些失望，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后告辞，他是跟着夫子从学的新生，课间听到他们提起夫子的爱好有些好奇罢了，还是尊重了解夫子的心性的。
　　容君从主座起身，走到一边的书架旁，从书架顶端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手抄本的《诗经》，封面上的字从容秀美，带着书写之人的气度非凡，那是他闲暇时写下的副本，翻开到《桃夭》那页，轻轻呢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学生问他的话，其实他也不清楚，只是从小对桃花便有别样的情感，想那陶潜对菊花偏爱不已，至少还有“君子之花”的原因，偏偏他对桃花的喜爱，完完全全就是没有道理的。
　　轻轻叹了口气，他合上书本，却发现有人从门口走进，误以为是学生去而复返，他有些恼怒这样的私人时间被人打扰，却抬起眉正欲呵斥，不料印入眼帘的是一张绝色的妙容。
　　的确是绝色，不过来人气质清冷，为那相貌平添了不少气韵，反而少了一分艳丽，也幸亏容君从来不是注重表皮的人，纵使这个人无双美貌只让他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样美妙的句子，他还是能在这样的倾城之色下保持七分冷静。
　　来人看着他，缓缓开口：“容君。”
　　声音极为好听，但是——是个男子。
　　容君点点头，心中却在想，这样的相貌生在一个男人身上，却是真正的祸害了。
　　“您是？”
　　“我是桃妖，”男子还是清清冷冷不带感情的模样，微妙得让人心颤，“为报恩而来。”
　　“桃夭？好名字，”只是有点像女子的名，“不知我曾何时相助公子？”
　　这样的容貌，只要见过一面，想忘记恐怕也难了吧。
　　桃妖轻瞟了他一眼，美眸冰凉，本身却曼妙无双：“你在十四岁救活后，移栽到自己家里，精心照料了八年的那棵桃树。”
　　那棵桃树的确是在去年无故失踪了，蹊跷得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容君沉默片刻，然后直视桃妖：“子不语，怪力乱神。若是公子执意相欺，恕容君难以奉陪。”
　　桃妖偏偏头，还是冷淡的样子，但容君竟然能看出他的认真：“但是我真是桃妖呀。”
　　这回容君总算知道他口中的此“桃妖”非彼“桃夭”了，只是仍然觉得难以置信，虽然从古书中了解了许多仙人事迹，但毕竟那已经是千年前的事了，自从商朝以来，所谓的鬼神早就已经销声匿迹：“如此也罢，施恩与……人，未敢念报，‘仙人’请自去吧。”
　　刻意加重了“仙人”的口音，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神仙——唔，或者妖精——他这么说了总该懂的，他不想要人的报答，也不需要所谓的报恩。
　　可是眼前桃妖认认真真地回答：“不可，因缘相生，恩人救我一命，这段牵扯甚深，如果不能报答恩人，那么这会阻碍我重新成仙的修炼。”
　　容君在心里点点头，这倒是了，他有在书上看过佛经之类的讲解，有些因缘的确是牵绊良多，对方如果是想修仙的妖精，自己和他的这段恩情，倒也是麻烦：“如何让我相信你是桃妖？”特别是他救活的那棵。
　　桃妖想了想，轻轻松松飘过容君的身边向后院走去，容君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气，醉人心脾，世间罕有，跟着桃妖，到了后院他曾种下桃树的周围，桃妖回头清清冷冷地展开一个笑颜，当真是绝美不似人间之姿，然后是朦胧弥漫的烟雾间，容君在恍然间眼前却只看到了——一棵桃树。
　　……
　　他朝左右望望，果然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再走上去细细打量眼前的桃树，伸手抚摸树干上一道深深的伤痕，那是他遇到这棵可怜的桃树时被风折断的，堪堪花费了他两年的光阴才养活过来，随着他的回忆，桃树竟然抖了抖，然后清香拂过，犹如神迹一般，遍树开满桃花。
　　他在这树下浅浅笑着，望向桃树的目光温柔缱绻，世人恐怕是很难目睹这样的美丽——盛极的桃花，翩翩而落，优雅地将人的视野都包裹起来，艳丽又温暖，萦绕在眼前的，就是漫天无际的浪漫。
　　容君爱极了这样的美丽，却不知，在桃花将他环绕的时候，他的一身白衣，清简朴素，却自成风景，与桃花交相辉映，恍如画中，不染尘埃。而唯一算是“有意识”的桃妖，却是一只没心没肺只懂得修炼的妖精，只觉得这一幕比每天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不逊分毫，没有任何被触动的感情。
　　待到容君拍拍树干，温和叫他回复原形的时候，倒是比他变成桃树还要快，眨眼功夫，刚刚三人高的桃树立马消失不见，甚至地上的桃花瓣也不留一个，只让人觉得只是一场梦境。
　　容君看看桃妖，妥协：“既然是我照顾了八年的桃树，我就答应帮助你了解这段因缘，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直到你跟我因缘了结吧。”
　　桃妖点头。
　　“你有名字么？除了桃妖。”这实在不像是一个男子的名啊，他要是天天叫，加上这人，哦不，这妖的容貌，指不定哪天就恍惚了他的性别。
　　桃妖摇头。
　　“那我帮你取一个罢。”
　　桃妖犹豫了一下，他生于天地，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无心冷情，只与眼前人有牵扯，如果取名了，说不定会跟他永生，又是没完没了的另一段牵扯……不过他是来报恩的，恩人想替他取名好像也是出于好心，如果他拒绝，会不会不像报恩的态度？
　　容君看着桃妖清冷美丽的容颜上闪过的犹豫，玲珑心思自然很容易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从头到尾，桃妖的态度就很明确，了结因缘而已，虽然对自己养了八年的桃树对自己没有一点感情觉得懊恼，但是这样倒也不错，他本身也不是愿意与他人牵扯不清的人。
　　“你欲报恩至何时？”容君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总算是开了口把桃妖从深深纠结里扯了出来。
　　桃妖不假思索：“守你此生百岁无忧。”
　　既然是此生，容君轻轻巧巧地点醒他：“名字只是代号而已，我乃凡人，死后经过奈何桥，来世不会对你有任何印象，不过几十年后，你仍然可以用你本来的名字。”事实上，容君觉得，他本来的名字根本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地方——除了点明他的本身外。
　　桃妖显然接受了容君的劝解，又回复到了之前淡漠无痕的模样，只是这个气质跟艳丽外貌怎么看怎么不符罢了：“恩公赐名。”
　　容君笑笑，清亮的眸子划过思绪，不过片刻，就想到了后来跟随桃妖成为永生的名字：“因生，因缘而生，因生，陶因生。”
　　桃妖虽然对恩公取名没有任何意见，但他毕竟是集美于一身的生物，听到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又有意义，的确比自己原来简简单单的“桃妖”好了不少，只用几十年的话，也可以忍受下来。
　　当然，这个时候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这个名字，后来并没有随着容君的转世被遗忘被抛弃，却一直伴随着桃妖，成为永生不褪的色彩。
　　后《业史桃妖传》载：庚申年七月初七，先生容君日暮时于居室遇一桃妖，面若桃花，艳色夺人，自言来往报恩，求因缘相消，容君诺，后为之名，因生，取“因缘而生”意，自此，恩怨纠葛，暗里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