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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四人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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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山路上行进,车轮不断碾过地上的石头,车厢颠簸得有些厉害。郑真婕拨开帘子,望着窗外。外面是陡峭的崖壁。连日的阴雨,将山上的黄土冲刷成一股股浊黄的水流。水流在茂盛的树木与草丛间盘旋,最后沿着崖壁挂下来。细细的雨雾中,那二十来个骑马的侍卫在泥泞的山路上小心地行走。
对面坐着的两个下人,轮流下车呕吐。每次爬上来,那脸色都枯黄得如同秋天的落叶,样子十分狼狈,早就没了初见面时的高傲与矜持。郑真婕暗自扯了扯嘴角,缓缓端起案几上的细瓷茶碗,轻轻抿了两口,然后闭上眼睛假寐。她的睫毛又黑又长,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仿佛两把小扇子。淡绿色的衣衫裹着窈窕的腰身,华丽的裙裾轻轻撒在地板上。
茶水清香四溢,齿颊芬芳。
这马车外部沉稳贵重,内部陈设精致,行驶起来也很平稳—至少她觉得坐躺十分舒适。相比之下,家里那辆常备的马车,简直和乡间老农驾驶的驴车没甚区别,那样的简陋寒碜。她不禁想,这俩丫头婆子若去坐了,估计没多久就会吐得晕过去。
长途的奔波,令她的脑子有些恍惚。因此,在旅途中,她时常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父亲常说,凭我的容貌与才情,去宫里做名女官,一定绰绰有余。可是,按宫律,只有三品以上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才能担任女官,而我,连入选资格也没有。
我的父亲叫做郑义通。寒窗苦读了十数载后,终于在他二十五岁那年,一朝金榜题名。那时我刚刚出生。据母亲说,祖父激动得老泪纵横,连呼祖上积德。但是,祖宗并未荫庇父亲的仕途。因为微薄的出身和背景,他被派往贫瘠的边境之地做了一名七品的地方小官;而且,因为拿不出足够的本事和资财来讨上司的喜欢,十余年来一直未被提拔。他郁郁寡欢也无所事事,整日里以教授我与弟弟读书习字打发时间。弟弟资质平平;而我,却能过目不忘,出口成诵。父亲常叹息,我要是男子便好了,女孩子读这些书有甚用?长大了找个好婆家靠着丈夫儿子好好过活才是正道。
可是,官宦人家结亲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到了该寻找婆家的年纪时,我只能在与父亲品级相同的最下等官吏里寻找夫婿,虽然我的美貌与才名已经在那个边境小县和邻近地方盛传。那些容貌远不及我且头脑愚笨的女孩子,却可以在出身和门第好得多的男子中从容挑选。她们深深嫉妒我的美貌,时常毫不忌讳地当面嘲笑我。而我的父亲,生怕得罪了上司,从来不敢多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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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突然一震,似乎停住了。郑真婕睁开眼睛。
车厢外有人道:
“郑姑娘,我们暂且停在这处避避雨,等雨小些再出发。”
郑真婕这才听见外面雨声哗啦哗啦,响得如同筛米一样。婆子打开车门,冷风夹杂着雨丝灌了进来。
她打了个寒噤。
侍女拿了斗篷和帷帽过来,穿戴妥当,这才扶她下车。
天地间雨雾弥漫,稍远些的地方就看不清了。她只看见不远处有一排屋舍,门窗后影影绰绰立了一些人。屋后是一大片长满了杂树的斜坡。
这些侍卫的领头者姓周名贵,三十开外,身材壮实,示意郑真婕跟着他走。走到近前,她发现这排屋舍其实十分破旧,门前走廊栏杆破损,檐底的椽子甚至挂了几根下来。二十来号人跨进门槛,原本还有些空阔的屋子顿时拥挤起来。每个人都用恐惧的目光打量着这些腰悬刀剑神情严肃的汉子。
郑真婕看这些避雨的人有老有少,甚至有三五岁的孩童,且个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人数倒颇为不少。周贵将她引至一僻静角落,小声道:
“郑姑娘,这些人应该都是从大小叶城逃难出来的老百姓,您不必介意。”
郑真婕点点头。侍女和婆子走过来,和她坐在一处。侍卫们则分散开来,或立或坐。
过了约一顿饭的工夫,那瓢泼如注的雨势微微有些小了,天色却越发阴沉起来。郑真婕心里直祈祷雨快些停,否则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也许还要在这里过上一夜。
突然,她见到邻屋的窗户前站了个身着青衣的年轻人,年纪约在二十上下,身形瘦削而挺直,一张脸白生生的,鼻梁挺翘,在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中甚是扎眼。但是,他仰望着远方的天空,身子一动不动,似乎游离于周围嘈杂的气氛之外。忽然,那年轻人似乎感应到有人在打量他,头颅一动,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郑真婕赶紧别过脸来,又意识到自己头上戴着帷帽,其实不用那么担心。于是,她又微微地转过脸去,却发现那年轻人身边多了个中年人。两人皆望着窗外,神色郑重,甚至有些紧张不安。
郑真婕也将目光投向窗外。外面是那道很高的斜坡,此时天空尚落下些零星细雨,但一股股厚重的泥流正自坡顶缓缓地推下来。她心中一紧,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突然,天地间一声巨响,一阵带着泥土腥味的狂风穿堂而过。众人正愣神间,有人高声叫道:
“不好!大家快跑!山崩啦!”
顿时,屋中一片混乱。众人也顾不上其他,争先恐后往外跑。郑真婕被人流裹挟着出了屋子。外面已然天昏地暗,山坡上浊重的泥流夹杂着巨石、断木滚滚而下,大地在不停地抖动。众人哪经过如此场面,个个魂飞魄散,有些人当场瘫倒在地。
郑真婕紧咬牙齿,拼尽全身力气,跟着别人不停地往前跑;头上的帷帽早已掉落,耳中只听得有人的惨叫声,还有小孩子的哭喊声。她不敢回头,只能目视前方,不停地跑、跑。忽然,她脚下一滑,身子收不住,顿时跌了出去。她想爬起来,却有人踩着她的后背跑了过去。接着,胳膊又被人重重踩了一下。
天灾面前,人人皆性命第一,谁还顾得上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呢。
郑真婕的脑子反而冷静下来。她伸手抹了把沾满泥巴的脸,挣扎着想爬起来。忽然,有人扶住她的腰,一使劲就将她拉了起来;然后拽住她的手,疾步前奔。
郑真婕本能地想挣脱,那人却紧拉着她,回头大声道:
“姑娘别怕,我也是女人!”
郑真婕一愣,这才觉得手中触觉温软,确实不像男人的手。此刻又值紧急关头,她也顾不得许多,立时紧紧反握那人的手。两人拼着命往前逃。
也不知道逃了多久,周围山上轰隆隆的巨响渐渐小了下来。大家都察觉出危险渐渐远离,逃命的步伐缓了下来。郑真婕脚下一软,顿时跌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一颗心咚咚乱跳差点蹦出喉咙口。她抬起头来,那人也正弯腰扶着膝盖喘气,只见他脸庞温润,下巴尖俏,可不正是刚才见到的那个站在窗口的年轻人!
年轻人抬头四顾,忽地展颜扬声道:
“爹!我在这里!”
郑真婕这才想起自己夹在人流中一路奔跑,完全不由自主,也不知道那些侍卫、侍女和婆子去了哪里。她正不知所措间,却见后面阴沉沉的山谷里闯出几匹马来,定睛一看,马上之人正是周贵等几名侍卫。
周贵一路逃命一路寻找,心已渐渐地沉了下去,正暗自盘算着如何向主人交代的事,这时突见前面正是郑真婕其人,且安然无恙,不禁长长出了口气。
他跳下马来向郑真婕见了礼,又安慰了几句,忽见前面一侧身而立的中年人,正低头和别人说着什么。周贵一怔,迟疑了片刻,高声道:
“孙将军,您怎么也在这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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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行”字数太多,分上下两章吧。
腹稿早就打好,却一直没时间写。有点见缝插针的时间就赶紧动笔,否则时间长了会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