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四人行(下) ...
-
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侥幸逃脱的人决定寻找可以过夜的地方--在山体未稳的情形下,连夜赶路是非常危险的。幸好雨已经停了,这些惊魂未定的人不至于再被淋成落汤鸡。山坳的背阴处有个山洞。站在洞口向里望,里面空阔广大。孙岭海、周贵等人在洞口点起了火把,认真查看一会,觉得大家可以在这里过夜;为安全起见,另派人在洞口轮流值守。
与刚才在屋舍里避雨的人数相比,这会躲进山洞的人至少少掉一半多,大部分还都是男人。周贵点了点自己的人,连那名婆子一共失踪了五个,马车也折损了。孙岭海这边也失踪了三人,稍值得庆幸的是马匹和行李都带在身边。
方才周贵认出了孙岭海。原来孙岭海曾经跟着赵养性来过边境,和周贵等人相处过近半年,彼此倒也有些投契。两人意外在此相逢,不免叙谈起来。
孙岭海道自己已卸甲归田,如今以经商为业,今日恰巧路过此地。周贵表示不解,却也没再多问甚么。他知道,京城之中,官场之上,有些事是不足以与外人道的。
周贵则说自己奉了现在主人之命,送主人的家眷去新邺城家中。郑真婕在旁听了,脸色顿时娇羞起来。孙岭海同样没再问下去,只向她作了一揖,表示见礼。
众人在洞中各据一处过夜。周贵满身的行伍习气,握着腰刀先给自己一行人找了处平整干燥的地方,又将旁边一处让给孙岭海。后者先致了谢,又道还是让给活着逃出来的女人和孩子吧,他们另找一干净之处便可。
郑真婕急了。幸喜她就立在那个女扮男装的年轻人身后,这时赶忙伸手拉了拉那人的袖子。年轻人回头一看,见郑真婕一张芙蓉秀脸又青又白,发髻散乱,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便走前几步,道:
“爹,我还是和这位姑娘同住一处罢。”
孙岭海瞧着郑真婕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更兼脸上惊恐之色未消,便点头道:
“也好。”
他又和周贵道:
“这是我的女儿王晚,让两个姑娘住在一起,互相照应起来也方便些。”
火光之下,周贵见王晚肤色白皙,身量苗条,果然是个女儿家,心里暗暗称奇,便也应了。
两个姑娘并着那个丫头,走进那几个女人孩子中间,又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稍稍打扫了尘土,算是草草地歇下了。
郑真婕生性爱洁,这会见身上衣衫溅满泥污,便皱眉拍打起来。隔一会,她便发现只是徒劳。
偏偏全部行李都在那辆马车之上—
王晚见状,便从随身行李中取出一套衣裳,递过去道:
“姑娘若不嫌弃,可将这套衣裳换上。”
郑真婕谢了,伸手接过来。山洞里光线阴暗,衣裳发着淡淡的光泽,质地细腻而涩重。她躲到石壁背后整理多时,再站出来时身上已焕然一新。杏黄的衫子,天青色的长裙,暗粉色的束腰,除稍有些长外,居然也很合身。
郑真婕的惊恐心情去了大半,坐回来时满面笑容,又和王晚说了几声谢谢。王晚亦微微一笑。她原本神情有些淡漠疏离,这一笑倒给她添了几分尘世烟火的气息。
郑真婕收拾妥当,心满意足时就觉得浑身乏累眼皮开始打架。那侍女服侍她睡下。没多久,她就鼻息沉沉了。
她又开始做梦。也许,那只是半梦半醒之间的回忆罢—
家中寻觅了许久,怎奈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到她十六岁,实在是有些拖不起了。正没奈何时,父亲顶头上司的夫人介绍了自己府中的一名年轻书史,说是家世清白,知书识字,人亦老实本分,可堪与她相配。因是上司夫人做媒也算知根知底,再见那年轻人果然也还像像样样,父亲忙不迭就应了下来。郑真婕得知后,偷偷跑去远远见了那年轻人一面,却是平平凡凡一张脸。又想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名书吏,她心里极度失望,和父亲哭闹了几回,却也只是徒劳。两家很快交换了庚帖。男方亦下了聘礼,只等来年春天正式拜堂成亲。
可是,真到了来年的春天,却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想一想—
那天,父亲回来说,这些天府台大人府上住着一名客人,据说身份是贵不可言。他拿出一张帖子,说是为招待好这名贵客,府台大人和夫人办了场春日宴,遍邀手下官吏及家眷一同出席,以体现本府倾其全力迎接贵宾的殷殷盛情。
那日,府台大人家的后园阳光明媚,春意盎然。我穿着淡绿色的衫子,垂着长长的辫子,执着素白的团扇,与其他女孩子一起坐在大凉亭里。自定亲的消息传出后,女孩子们对待我的态度居然亲切了好些。她们笑意盈盈地恭喜我,还有几个则说见过那个书吏,果然一表人才与我是天作之合。我亦满面春风,与她们笑闹成一团,心里却冷得如同在隆冬腊月的河水里浸过。
喝了几杯茶,吃了几枚果子后,两个侍女走过来,说是府台夫人发话,请被点名的姑娘一同过去,那名贵宾要召见她们。凉亭里突然安静下来,我的心也砰砰地跳起来。
据府台家的千金李薇容说,那名贵宾出身京城名门,年纪很轻,举止斯文,生得非常非常英俊。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样英俊的男子。
世上真有这样的男子么?
侍女说了十来个姑娘的名字。听到后来,我的心便直直沉下去。李薇容排第一个,也算理所当然。后面几个姑娘,其父官职都比我父亲高,这也说得过去。最后两个姑娘,家世和我家相同,人品比我却差得远,一个脸庞肥大,另一个说话都有些结巴。
这十多个姑娘站成一行,嘻嘻哈哈地互相检视身上穿戴。我怔怔地看着她们。排在第一个的李薇容走过我身边时,突然转过来冲我微微一笑,然后将团扇覆住那张还算秀丽的脸,当先走了出去。
凉亭下剩下的姑娘,心中或失望或忿忿,都没了闲聊的心情,不多会就作鸟兽散了。
我一个人走在明媚的春光里,心中的凉意已经扩散到全身。
出身卑微,长大后就只能配给卑微的男子,然后卑微地生活一辈子。我躲在假山后的角落里偷偷哭了起来。山石旁生长着一丛艳丽的芍药,我狠狠地一脚踩上去,又使劲地碾着。长得好看有甚么用?生在这种地方,生也好,死也罢,又有谁人知道?
忽然,我听到一阵马儿的嘶鸣声,探头一看,前面不远处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下,立了十几匹高头大马。我抹抹眼泪,悄悄地走过去。
这十来匹马,一看就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匹匹油光水滑,身姿矫健。
这应该是为那名客人预备的。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一匹栗色马的马背,忽然兴起了一个念头。我环顾四周,发现四下无人,便走过去解开了那匹栗色马的缰绳。
我踩住马蹬,一个用力便翻上了马背。其实,我不会骑马。但那时,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望着远方碧蓝的天空,心想,马儿你跑吧,跑到远远的天边,然后我就摔下来,就此长眠在那蓝天白云里。
身下的马匹果然开始跑起来,刚开始小步跑,后来跳跃跑。我猛然醒悟过来,拉着缰绳,试图让它停下来。可是,它一路狂奔起来,沿着后花园的石径,奔过凉亭,直向花园中央的花厅而去。我已经远远地望见了那几个穿着姹紫嫣红的姑娘。
我惊声尖叫起来。
马匹毫不留情地直奔花厅而去。我看见正中央坐着的一名男子站了起来。他身量瘦高,穿了件月白色的软袍。我使劲地拉着缰绳,防止自己掉下来。
马长嘶一声,越过一张石桌。在场的所有人,不管男女,都在惊叫。
突然,一个人从斜里冲过来,一把扣住了马笼头。我却高高地飞了起来,然后狠狠地跌在地上。
还好,没有死,因为我觉得身下生疼生疼的。
周围的声音攸地远去,又渐渐地回来。
“是郑真婕啊!”
“她怎么回事啊?”
“整甚么幺蛾子啊?”
“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吧?显摆?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嘻嘻,摔个嘴啃泥,命贱呢。”
两只手肘痛得火烧火燎,我紧紧咬住嘴唇,眼里盈满了泪水。忽然,有人拍拍我的后背,道:
“你怎样啊?”
这是个男人。
我的心中突然燃起了怒火。男女授受不亲,我虽然命贱,可也同样不准男人碰的!我翻过身,转手就甩过一巴掌去。
“啪—”
忽然,我的胳膊被人重重地按住,扭过去。有人喝道:
“放肆!胆敢对王爷无礼!”
我呆住了。
面前的男人戴着金冠,正用一只手捂着半边脸庞。他面色如玉,长眉入鬓。淡淡的春光里,他的眼睛清澈如水。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英俊的男子?
--------------------------------------------------------------
我坐在屋里,大夫已经给我的手臂上好了药,然后帮着慢慢地将袖子放下来。两个肘部都摔得血肉模糊,疼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这时,珠帘一阵悉索响动,有人走了进来,并且站在我的身边。
“还疼吗?”他问。
是那个人!
我的呼吸变得不平稳起来,心砰砰地跳得厉害,但我不敢抬头。
那大夫站起来,恭恭敬敬道:
“启禀王爷,郑姑娘这一跤摔得不轻,又受了惊吓;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年纪又轻,上些药静养几天,也就没事了。”
那人“嗯”了一声。
他忽然坐了下来,脸正对着我。我的脸顿时火烧火燎起来,依旧不敢正眼看他。
他伸出一只手捏住我的手指,举到面前,端详道:
“手背也破皮了,需要上些药。这么漂亮的手落个疤太可惜。”
他忽然从旁边的药罐里拿了玉石棒,挑了些药膏抹在我的手背上。我怔怔地看着他,鼻端闻到了一股从他袖笼里发出的香气,脑子晕晕沉沉,简直忘了怎么呼吸。
他半垂着眼眸,睫毛又黑又长。忽然,他抬起眼睛望着我,道:
“若郑姑娘想学骑马,本王可以教的。”
我一阵头晕,半晌后发觉屋里空空荡荡,大夫和下人全不见了,只剩他与我两人。
郑真婕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山洞顶端的那一团团黑黢黢。她迷惑了一会,才想起此刻自己的实际处境。她转过来去,发现不远处的山壁斜插着一支燃烧的火把,火把下面有人侧对着自己低着头正忙着。
郑真婕坐起来,发现那是王晚。她爬起身走过去。王晚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见是她,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郑真婕见王晚手里拿了支笔,面前还铺了几张纸,很是好奇,道:
“王姐姐这么晚还写字?可以给我看么?”
王晚倒不拒绝,将那几张纸递给她。
郑真婕接过来一看,纸上字迹秀丽圆润,写得满满当当,先赞一声:
“姐姐写得一手好字。”
她草草浏览一遍,上面絮絮叨叨写的却是今日差点置她们于死地的山崩,如何夺门而出,如何一路奔逃,如何到了这个山洞……
郑真婕诧异道:
“姐姐这是——”
王晚轻轻拿回纸张,道:
“这是写给我夫君的信。”
郑真婕“哦”了一声,忽见王晚拿了个小小的包袱,转身往外走。
“姐姐去哪?”她忙问。
“就去下洞口,马上回来的。”
郑真婕的瞌睡虫已经去了大半,连忙跟上去。
“那我也去。”
出了山洞,郑真婕呆住了。雨早就停了,头顶的天空一片深蓝,无数的星星点缀其间,一轮皎洁的明月静默着将银辉洒落山谷。
王晚亦是“咦”了一声。
方才那场剧烈的山崩,仿佛将天地之间的污浊之气都驱净了。
郑真婕跟着王晚来到一棵大树下。
王晚跪下身,从那小包袱里取出一把小铲子,将面前的地掘出一个小洞。然后,她取出那几张写满了字的信纸,仔仔细细叠好,放进那个小土洞里,然后又用铲子将洞填平。
郑真婕看得既惊且疑,结结巴巴道:
“姐姐—”
王晚依旧跪着,慢慢地收好铲子,轻声道:
“我的夫君自幼体弱多病,是以从未出过远门,我们曾相约成亲后要一起踏遍各地名山大川,但是成亲没多久他就故去了。我想如果外出游历时,将每天的见闻写在纸上,想法儿传递给他,他泉下有知,一定有如亲见一样。”
一阵山风呼啦啦吹过,王晚说话的声音也仿佛飘飘荡荡起来。
郑真婕忽觉后背一阵发凉,想起小时候奶娘讲过的鬼故事,便战战兢兢看了一眼王晚。
灿烂的星空下,王晚脸色安详皎洁。她垂着眼帘,发丝和衣衫在风中飘曳着,如梦似幻。
--------------------------------------------------------------------
“四人行”更新完毕。
真贞洁vs渣男原的故事下章继续开讲。
敬请期待下章--玉佩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