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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把相思寄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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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蓝溪阁众人也尽皆大骇。蓝河怔了神儿,第一件事倒是先转去瞧那把伞,这才发现那伞面泛着一层银光,刚才硬接了那数十暗器,竟然纤毫未损,显然并非通常。武林之中,自君莫笑之后,却再也没有用伞做名兵的说由。
江湖魔头君莫笑,那传说也快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当年声势之大,颇有“谁人不识君莫笑”的气派,但如今人走茶凉,十年一过,晚辈们却也只得从些传说里,多少听闻这名号下的轶事风闻。难道这人真是传闻之中的魔头,蓝河待要细看,却又暗自否定:“不,不会。君莫笑早已死了,剿灭魔头,蓝溪阁也曾……”
他不觉便脱口而出,此刻那持伞的人便站在自己身前,声音虽低,却也被听个清楚,却转过头来,朝他一笑。
“你挺清楚的嘛?”
蓝河一竦,对方却已变伞为矛,伞柄咔咔一声,陡然长出一节,伞头矛尖锐刺,伞骨收拢勾连,天底下能这么用的,除了千机伞外更作何想?他呆看那伞,一时失神,身子却被一扯,银锋利刃几乎贴面而过,却是一人趁此时机,长剑出手,刺到眼前。
蓝河这才记起眼前处境,连忙打起精神,举剑格挡。谁料对手剑招精妙,手底连下杀招,此时仗着君莫笑手中千机伞变伞为矛,长兵器不利近身,轮番抢攻,一霎眼间便连出三剑。君莫笑噫了一声,撤开半步,留出个破绽;蓝河尚未察觉,但觉身边一空,剑招早到,只得挥剑侧拆,谁料叮的一声,手中长剑已只剩下半截。蓝河大惊,这才料定对方用的定是江湖里排得上号的好剑,此刻长锋疾闪,剑尖已指到了咽喉。蓝河急忙卧倒滚开,待要站起,突觉后颈中凉风飒然,心知不妙,却也避无可避,那边厢小师弟已经着急大喊,却也阻不住那剑势分毫。
蓝河心下茫然,蓝溪阁此次遭人追杀,这位半道里杀出的君莫笑自然不知,但他心里却明镜也似,那想必多半是冲着喻阁主与黄师叔来的。只是这次对方不报名头也罢,竟然无论蓝溪阁下弟子如何打问也一字不露,只是刀刃上招招致命,全然不似往常踢馆讨教,他发觉不同寻常,这才着紧回阁禀报。蓝河自知武功资质尽皆寻常,行走江湖人称一句蓝少侠,多半也是看在蓝溪阁名号,他为人自忖平日里性情温和,使用兵刃也不过是同门过招,若是间隙寻仇,绝非因他而起。此时对方招招致命,却全向着他身上招呼,显然是有意为之,哪有这种搏命之时?蓝河一时思绪纷乱,明想着大约是要死了,一面还惦记着同门兄弟怎么逃出魔掌?师叔阁主不知会否替我报仇?他想得过多,突然觉得身子轻飘飘地飞在半空,脖颈上却不觉得痛,下意识地摸了一把,碗口大的疤倒也没有,死原来这般轻松么?
“吓傻了?”
“……报仇……”
“你还活着呢,报什么仇?”
脑门挨了不轻不重一下,蓝河才缓过劲来,发觉自己是被君莫笑提着,从那刃峰下堪堪避过,千机伞枪尖一挑,与对方手中利刃走了交合,竟也豁开了口子。君莫笑倒似不介意,掸手一挥,长枪双握,从中一拆,但听喀地一声,断为两截,从伞骨里伸出银晃晃的倒钩来,正挂在手臂上,看来是变了双钩。
蓝河大窘,急忙爬起身子,便听那君莫笑对那偷袭失手的剑客说道:“你便是算计太多,才把自己绕进去。若非你为了赢我先前那招,对这小子狠下杀手,你面上易容本无可挑剔,手下功夫也藏得甚好,饶是我也认不出。可你一心下狠手,杀气一出,我便知你是谁了。”
那人哼了一声,长剑一抖,却又抢上。君莫笑千机伞出,一霎时千变万化,喀喀作响之声不绝于耳,倒似万花筒一般,变得人眼花缭乱。看了十招,蓝河便知这险些要了他命的剑客,在这位魔头手下怕是走不过五十招上;那人还有空分心招呼:“蓝河,先带你们蓝溪阁的回去罢,这儿也没甚好看的。”一面挑戳刺点,却全朝着对方持剑的手腕招呼,“喔对了,先把我们事先说好的准备妥当,我看他手中这剑倒是不错,待我拿了这把好剑,便去找你。”
江湖人中,胜负不夺兵器,乃是如蓝溪阁这般名门的规矩;而这人此刻大大方方说来,却分明是要抢劫。蓝河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又是感激,又是郁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却又不敢敷衍。毕竟阁主、黄师叔未到之前,能当得住这位剑客的,眼下除了这位魔头外,更无他人。此刻领头的陷入危机,其他追杀者尽皆攥紧刀刃,一面打算援助,一面却是向蓝溪阁弟子围来;心想就算你这魔头神通广大,却双拳难敌四手,总有漏网之鱼。谁料那君莫笑却手中一连快打几乎让那领头的剑客左支右绌,同时高声道:“你最好让他们别动,否则说破你身份时,恐怕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哪。”
那剑客哑声说话,显然怕被人识破身份,但却也强自支撑:“你若说破我身份,我便也说破你身份,大家相互抵换,又有何妨?”
谁料那人突然笑道:“你们一来早便说破我身份了,我不正是君莫笑么?”
“你——”那剑客还待分辩,谁料对方又一气快打,迫得他根本无暇开口;在旁人眼中,倒像是他理亏在口,所以说不下去似的。那剑客气急,却又知自己确实不是这魔头对手,此刻已是三分留力,眼光乱瞟,打算寻着破绽,伺机而退。
君莫笑似是没看出他举动,仍然步步紧逼,眼见着迫近一块巨石矮丛,那剑客卖个破绽,就身一滚,也顾不得姿势难看,便是要趁机逃遁,谁料这一滚却似乎撞在什么上面,紧接着一股大力正蹬在他屁股上,又将他从矮丛里踹了出来。
“我说——谁这么胆大包天嫌自己活得长敢在我们蓝溪阁地盘上撒野啊?嗯?还破坏了本少爷精打细算的帅气登场?若不是你小子这么没个长进地竟然被这老不修地打得往树丛里钻,本先该是本少爷埋伏在此一记银光落刃便了结这魔头的性命!从此江湖太平莺歌燕舞百花落尽一叶之秋——你说是不是啊叶秋?”
紧接着矮丛里钻出一位英俊少年,一脚踏着他新得的猎物,一手拾掇着头上的碎叶,一剑指着面前的魔头,一面笑嘻嘻连珠炮地说道。
蓝溪阁众人一见,尽皆大喜,不由得高声唤道:“小师叔!”
来人正是蓝溪阁门下少年才俊,年少成名、震烁当今武林的剑圣黄少天。他于阁中辈分虽高,年纪却是与蓝河等人相差无几,为人又性喜热闹,称呼上便没甚么规矩。一时间,唤“小师叔”、“师叔”、亲昵点儿的叫“少天”、“黄少”的,乱糟糟像开了个暹罗道场,先前那一触即发生死一线的紧张感,现在全飞到九霄云外了。甚至连先前还打得热闹的两人,此刻也被晾个干净,一个挣不起身,其他人也自不敢动;一个袖了双手,迎着黄少天的剑尖,倒也没甚么过招的意思。
蓝河长舒一气,他这才想起自己忙活许久,竟然半点忙也没能帮上,可小师叔不过一人出马,局面却全然不同。不由得面上一红,心下叹息,拿手指搓了搓鼻子,得空偷眼望了望那自称君莫笑的魔头。魔头二字闻风骇然,可这么看着不过也就是个顶顶寻常的船夫模样,没得三头,当然也钻不出六臂,单手撑着那伞,伞尖枪头磕着地面,确是卷了刃了。蓝河知是为救自己才致使如此名兵受损,心下老大过意不去,待要上前道歉,可黄少天正开金口,旁人哪里插得上话?蓝河一个分神,黄少天语速极快,两片薄唇一碰便是连弩齐发,哪还听得进他说了甚么?这下稍一仔细,便听得自家师叔确确实实地叫着一个名字——
“叶秋!满江湖人都在找你你却躲我蓝溪阁来,你要我给你打马虎眼那也没问题先陪我练个十天半月。虽说还有这拨混账胆敢在我蓝溪阁地头撒野这回事梗着,但我们阁主马上便回转了这点儿小事他英明神武一盏茶便弄定自然也不用我来操心哈哈所以你这次可算自投罗网跌在我手心里,不老实陪我大战三百回合你别想清静!”
“我不过是顺路来此……”
回应的还是那把懒散的声音,被剑圣指着面庞的男人眼神瞥过蓝河,好像还有些责备的意味。众师兄弟显然都没把叶秋这名字放在心上,但蓝河却因与这人交道较早,此刻听来,大为讶异。君莫笑分明是个假名,听他对答间与蓝溪阁交往匪浅,与小师叔也颇为熟稔;而小师叔言下之意,还要与这人刀剑较量,分出胜负;这天底下若说能从剑圣黄少天剑下过招三百合的人,武林里屈指可数。蓝河身份使然,虽不热衷,对这武林中事却耳濡目染,听闻甚多,而叶秋之名虽然寻常,但若是那位能与黄少天剑走杀招的叶秋,天底下也只得一个。
“魔教教主……嘉世神教的教主……‘一叶之秋’叶秋……?!”
谁料那人抬抬眼皮,十分严肃地否定了:“不是。”
蓝河还未转过来,就听他续道:“教主一职,我已辞了。”
喀拉一声,蓝河确信自己掰弯了指甲盖。
黄少天还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在那絮叨:“且慢且慢,你不是死了?你教中上下,皆说你练功走火,将自己关入石牢内;可几日也不见了踪影。那石牢后通峭壁,便有传闻你堕崖身死,反正是没得对证。”
叶秋哦了一声,像听他人故事,丝毫不见诧异,一面答道:“看来陶老板近日功夫差了,说的谎竟连你也蒙不过去。”他淡淡说着,却不防陡然抬手,伞面一转,一枚暗器从下打出,朝着黄少天直飞而去。
这一下变故陡生,连离得近的蓝河也呼叫不及,当下哪容细想,已然挺身抢上,而几乎同时,那一直匐在地上的甘被黄少天鞋踩脚踢的俘虏,此刻猛地钻起,手里银光一闪,向着黄少天脖颈斫去。
首领一动,那先前隐伏在四侧的其他追兵也闻风而动,同时发起攻击;谁料那枚先前的暗器几乎贴着黄少天面颊飞去,却在几乎挨着的同时陡然扭转方位,正打在那名不速之客的灵台穴上,这一手暗器精巧至极,显然连预判也算得精准,那人显然毫无料算,一击即中,连哼也没哼,跟着又倒下去了。
这一霎电光火石之间,有几人看得明晰?蓝河离得最近,看了个明白透彻,但远些的人,都还以为是黄少天举手之间,已经拦下暗器,又挫伤敌手;刚要叫好,敌人援手已经杀到跟前,倒似丝毫不介意那名首领死活似的,招招都是致命的杀手。
“杀。”
一声令下,刀光抹过,数十刃尖齐齐见血。蓝溪阁弟子兀自没明白时,敌方身后突然窜出鬼魅似的一道阴影,刹那之间,入侵者便几乎同时被割喉致死。数十名身带蓝溪阁隐秘标记的暗杀者乍现于林间,又倏然隐蔽下去了。与之相反,有儒然身影,自密林深处施施而来。
来者正是蓝溪阁现任阁主喻文州。他毫不讶异叶秋出现,出手亦是凌厉狠毒,务求一击必杀,显然已是在一旁伺看多时,此时面上却一派温润如玉,淡然笑道:“叶教主好久不见了。”
叶秋点点头,单脚一挑,地上那名不速之客丢下的长剑便被蹬起,掂入他手。此时趁着阳光,剑身一脉乌红血色,显然是上等名剑,他随手一挽剑花,把千机伞向背上一负,剑尖已经指向喻文州面前,道:“文州好手段,却连我也算计进去了。”这一下问话,众人却连黄少天都是不解,待要相问,喻文州却先答道:“若不逼叶教主出手,我蓝溪阁平白做了冤大头,岂不失算。不若教主到阁中一叙,趁此时机,少天也能向您讨教几招,两全其美,岂不乐哉?”
黄少天刚要抢上几句,喻文州单手一摆,他便只得把话头噎下,乖乖听掌门师兄与这江湖第一魔头论道。
叶秋笑道:“先前蓝河邀我,若没中间这茬,我去便去了;但有你在时,你们蓝溪阁的凳子,哪有那么好坐。”
“叶神可知,嘉世积怨素大,如今称你已死,先前为河间无极灭门惨案,各教派上门寻隙时,可都被你们陶教长推到你身,和他撇得干干净净?”
黄少天终于兜得机会开口,哪还顾得上掌门师兄眼色,连声说道:“是了是了,那老儿一板一眼,道貌岸然,全推脱干净,说都是那个叶秋妄自尊大、乖僻孤戾,生性嗜血残忍,毫不把武林规矩放在眼里,诸多事实,尽皆你一手教唆,诸多杀戮,尽皆你一人完成。哇呀呀,我看他说的倒也不假,谁叫你平日里又不爱露面,被他编排得仿佛你在练一项甚么吸血大法,便是隔一段时间,要去杀人吸血,不然内火过炽,走火入魔。你说你练过这法子没有?我听他说得,倒真像你干得事一般。这下好了,他们迫你关入石牢,你杀人不得,行将走火,便逃了出去,是也不是?”
他胡乱说来,信口开河,面色轻巧,自然是不当真;但这魔头威名,远胜寻常,姑妄说之,却并非姑妄听之,一时间蓝溪阁弟子尽皆面面相觑,虽有自家阁主与剑圣当着,却是不敢近前。
若是平日里,这等吸血甚么的名头,蓝河素来吃不消,但不知为何,此刻听来,配着那家伙闲散面庞,却即使是真也不觉得害怕。他上前道:“阁主,小师叔,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叶……叶前辈若是方便,还请回阁中叙话。还有,这些尸体是个什么来由,阁主示下,弟子好按章处理了。”他本先想喊叶教主,可转念又想到他已辞了,与嘉世似有些矛盾,这称呼出口便有些不合适,一时间转了口,又耽得叶秋多看了他一眼。
喻文州看了看那些尸身,道:“不必,除了少天捉了的这个,其他不过是些佣兵,都埋了罢。只是中间约莫有几位叶神旧识,是否要我们帮您挑了人皮面具,看看里面有无相熟脸面?”言下之意,这可都是嘉世追兵了。叶秋心里也清楚得很,虽说对外宣称斗神已死,但只得他一日不死,嘉世便一日不安,故而一边用死讯安抚武林同道,一边派出教中精锐,竟是昔日教中左使刘皓领头,一路跟来,伺机暗杀。行至蓝溪阁界头,分明已经将其甩脱,谁料这喻文州一着好棋料在先手,竟然偷放出闲风,称叶秋将赴蓝溪阁稍坐,勾得这群人露面,捉了刘皓,却又迫得叶秋出手,真可谓一举两得。
“文州何必,我现下不过一江湖散人,就看中你蓝溪阁周遭山水,在这儿荡舟逗留几日罢了,你说何苦出此下策、苦苦相逼呢,咳!”
喻文州微笑回道:“你一招伏子在侧,文州谨慎之人,难免夜不能寐。如今两下摊牌,君子坦荡小人方戚。叶神若当真好兴致,有心来此歌山赋水,我等当尽地主之谊,便着蓝河陪您,在此尽情游玩便是。”
蓝河没料到阁主说话,竟然会莫名带上自己,大约喻文州觉得这位前任教主说话间两次三番提到蓝河,也许关系匪浅也说不定。蓝河当真是哭笑不得,刚要推诿,便听那魔头说道:“文州想得多了。我被东家净身出户,哪还能有什么预谋?没有,咳,莫盯着我看,看穿了也是真没有。……我实话说罢,这趟借过宝地,也不过是为修一把旧伞,来寻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