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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度长湖深几许 ...

  •   马蹄声曳,金戈交叠渐远。一人一骑疲惫迤来,转过草坡后,那马背上陡然一空,骑手滚下了鞍。脱了缰的马儿原地打了个转,便自顾自地寻着肥美的草坡去了;那主人呼喊了两声,也不见调转,更挣不起身,只得放它去了。来人年纪轻轻,眉目俊朗,身着青色武袍,背上负着一柄长剑,从身形上看,应是习武之人。但此刻那青袍上点滴血迹,一张俊脸气色煞白,却竟强撑着一口气行走,神情上不见丝毫懈怠。
      可四周寂然,唯有草木声响,蝉鸣嘲哳。他终于长出一气,倒伏在坡下,摊长四肢,偏头望去,方见草坡尽处,原来别有一番景象。
      千波湖那一盎色的湖面,此时仿佛碧玺沉入谷底,因炎夏无风,连觳纹也半点不见。清粼粼的湖面倒影群山峦黛,好一幅天成画卷。一叶扁舟悠然而过,荡开一线,将光影剪开两爿,虽然潇洒,此时眼中看来,倒有些不解风情了。呆看了半晌,这少年人才记起,既然有船,或可呼叫船夫,渡他过湖。
      这位少年侠客名叫蓝河,乃是蓝溪阁门下二代弟子。蓝溪阁离此不远,他正要回阁中报信。蓝河入蓝溪阁门下数年,这条近道倒也熟悉,但平日里他们只走陆路,因此虽知此间有湖,但湖上有渡船一事,倒是头遭听闻。此时船离得尚远,蓝河受伤不轻,侥幸尽是外伤,内息尚调,此时撑起身子,动用内力,朝那舟上人喊道:
      “船家!船家!能否行个方便,渡我过湖?”
      其时湖上烟波浩渺,那舟船之上是否有人看不清晰,只见小舟空荡,一柄白色大伞盖住船头;此时仇家追赶,那蓝河自然也不敢高声呼喝,亏得山川俱寂,他这一声唤倒仿佛渡鸥鼓翅,拂得那一叶扁舟微微一荡;船头一侧,似是朝着他来了。

      蓝河见状,反倒诧异。此时千波湖上无风无浪,这船更无帆无桨,倒像是凑巧荡过来的一般。他被人追杀,不由得多个心眼,谨慎为妙,此刻勉力站起,伸手一探,长剑已攥入掌心,牵动伤口,不免盈起一层薄汗。他持剑侧身而立,长剑斜指,看似漫不经心,却是蓝溪阁蓝雨剑法中进退相宜的一招,若那船中有诈,也可预先提防。眼见小舟渐近,行将触滩,船上仍不见丝毫动静,倒仿佛空舟一叶,横在湖畔。蓝河唯恐有诈,便提气喝道:“船上何人?不要鬼祟,报上名来!”
      谁料那伞却是一动,一人大咧咧地从舟中探起半个身子,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满脸困惑:
      “刚才不是你在叫船?”
      蓝河本来绷紧身形,唯恐遇伏,此刻陡然变故更骇得他倒退一步,险些一跤坐倒。狼狈地拿剑撑了身子,定睛一看,那小舟便驻在眼前,舟上一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确不似武林装扮,头戴遮阳斗笠,身着粗布衣裳,嘴里叼着片草叶,正懒散地半支着身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蓝河有些尴尬,连忙收了剑,朝着船家一礼,问道可否雇船。对方倒也不起身,把这一礼受了个实,方才开口道:“这个好说,只不过小兄弟要去哪里,千波湖这么大,我也得有个方向,才好送你。”
      蓝河道:“我要去蓝雨山庄,船家知道哪条水路近些么?”他估摸着对方不是江湖人士,若说出蓝溪阁名号也不见得知晓,便搬出蓝雨山庄来,这蓝雨山庄可是此地名门,说出这名头,方圆百八里地,到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谁料对方听了这话,却抬眼睨了他一眼,蓝河被那眼光刺了一下,便见那叼着草叶的嘴唇微微一动,说道:“哦,蓝溪阁的?”
      蓝河一怔,未及回答,那人却站起身子,手中还撑着那把白伞,笑道:“上船吧。”
      这让蓝河原本放下的心陡地又提起来了,但他着急回庄,实在也顾不得太多,心道你便一人,我还怕你不成?当下心一横,提气纵身,往那船上一跨,就着船头坐下。小舟狭窄,带不得人多,但两人尚且宽裕。蓝河这才定睛打量这位船夫,看不出什么伪装,倒是发觉他手中那伞,委实有些大得骇人。
      那船夫道:“小兄弟既是蓝溪阁门下,哪一辈的弟子啊?和你们喻阁主怎么称呼?”
      蓝河一愣,自己没开口,人家倒打听上他来了;但既然问得出口,反倒不用特别担心,要是追杀他的那一票,还能不知道他和蓝溪阁的关系么?再加上对方问得自然,听上去像是与阁主熟识,蓝河不好推诿,便答道:“在下蓝河,蓝溪阁中春字辈弟子,喻阁主是在下师叔。”他这么说完,便等着回话,听听这位船家的高见,谁料对方只是哈哈一笑,又打量了蓝河一眼,视线在他受伤的胳膊和沾血的衣襟上淡淡扫过,开口道:“早听闻你们喻阁主待阁中子弟不薄啊,既是蓝溪阁的弟子,那想必手头阔绰得很,我带你送到庄下,这船钱,也就收个二钱银子好了。”
      蓝河气结,这才明白被对方套了话头,不好发作,只得默默向怀里摸出二钱银子,掷在船板上;那人也不去捡,只乐呵呵地瞧着他,饶是蓝河也被看得心头火起,此刻抑着火气,冷声说道:“钱已给了,还不开船?”他说完陡然记起什么、猛地一惊,急忙探身看去,那船腹方寸之地,空荡不堪,竟是连一支船桨也无。
      蓝河心下大骇,暗想还是着了道儿,急忙站起身子、一抬脚就要下船。谁料眼前风景却全然不同——轻舟荡漾,四下碧然,湖光山色,连为一体,这小舟不知何时竟已行到千波湖深处,距岸边少说也有百丈远了。蓝河这一脚险些踏空,却被身后人拽住手腕,方才不至于落入湖心。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蓝河急问,那船夫却笑道:“小兄弟莫急,你既付了钱,我便送你到去便是了。看你为人面善,我便算打折,带你抄个近路。我这人诚信为本,黑船绑票的事宜,那即是看在你喻师叔面上,也是断然不做的。”

      蓝河于蓝溪阁门下修行多年,武艺上虽不及一流高手,但江湖阅历不少,况且虽然年轻,却为人持重,被视为春字辈中将来可当大事之人,因此于蓝溪阁上下亦颇得重用。他此时虽然骇异,却不忘细想因由,这湖自然没什么蹊跷,船亦普通得紧,那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用内力催动水纹,带船前行。但若有这等修为必为武林顶尖高手,而如此作法纯属空耗内力,又毫无裨益,蓝河不敢置信,又将那不起眼的船夫再细细打量一遍,但觉这厮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懒骨,通体内外,没半分能称侠气,说是顶尖高手,连自己这关也过不去。然而船行平稳,半晌无风,他们这一叶扁舟却穿峡而过,又平又稳,若不是湖畔风光移走,毫不似乘舟而行,显然是人力为之。
      习武之人,向来最服气的便是高手,蓝河这一思索他便心下坦然,若是对方有意害他,便是有十个蓝河也不够打;既然不动手,那便真是碰上高人了。至于这高人为何为了二钱银子便如此这般,那也难说,他们蓝溪阁下便有很多性子奇诡的人,蓝河早已明白,所谓高手,那便一定是有些怪癖的。他打定主意,便朝那船夫一拱手问道:“失敬了,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船夫一愣,叼着草叶的嘴唇翕动,神色倒是颇为嘉许:“不错嘛,小子脑筋转得挺快。”却停在这儿不说下去了,摆明了一副不愿透露身份的架势。蓝河却不甘休,着紧续道:“前辈用内力催动船身,这等修为并非常人。您言语中提及喻师叔,想必相熟。若蒙不弃,便请前辈去我阁中稍坐,这样阁主问道,也不会怪我怠慢宾客之罪。”
      那人听完,哈哈笑道:“你这小子倒是眼力见,规矩礼貌,一样不缺。但对喻文州来说我算不算客,这个还有待商榷。你倒不怕我是来找你们蓝溪阁寻仇的帮手,你这番便是引狼入室?”他一面说,一面打量着蓝河身上点滴血迹。
      蓝河一凛,转念一想,却又放了宽心。“前辈若是敌手,我区区小卒,即使没伤在身,也是打不过的。但到我蓝溪阁内,高手如云,胜负便是难说;前辈若非敌手,蓝溪阁自当礼迎,又怎会是引狼入室?”
      那人听着,倒也没有更多话,只朝他道:“稍坐便不必了,你蓝溪阁产的茶好,我看你这孩子不错,瞒着你们阁主偷给我几盒。左右无事,这会儿即使顺风,也得走半个时辰才到得,你不如包一包伤口。”他说着,丢来一瓶药膏。
      蓝河见他没有想要透露身份的意思,又感慨于这位前辈模样的高人竟然如此厚脸皮,便也懒得再猜他身份,拿那药膏自去涂了。那药清凉怡人,涂在伤口上血即止,疼痛也消了几分。蓝河心下大宽,又抬眼看了看那人,刚要致谢,谁料他竟倚着船头垮下身子,抱着伞柄,摊长身体,阖上双眼开始闭目养神。
      ……不说也罢。
      蓝河咽了话头,低头不去理他;过了片刻又实在忍不住,偷眼再看时,便正巧撞见他眉梢一蹙,伞骨一歪,头从枕着的船梆上滑下来,不偏不倚地磕在凸起的撸钩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蓝河刚忍住笑,便听那人说道:“我忘了问,谁追杀你?”
      蓝河道:“都是门派中的事,不好劳前辈烦心,晚辈笨嘴拙舌,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前辈到得庄内,倒是自可向喻师叔打听。”将这一把轻巧卸过了。谁料那人却嗤地一声,道:“你这少年人太过周全,倒比喻文州更甚;但却不知远处那一把人叮叮哐哐好似打铁,想必也不劳我费心转去瞧瞧热闹。”
      蓝河陡然变色,连忙运气细听时,果然听得远处岸边,呼救之声与刀剑交叠声不止,显然是蓝溪阁弟子被人围攻,紧接着天空隐约有一道光华闪过,想必是被围攻太紧,放出烟火信号,向阁内求救。蓝河心下大急,他望向那位前辈高人时,对方却满脸不在乎地,连舟船速度也没有丝毫改变。
      “那个……前辈。”
      “嗯?”
      “既是我蓝溪阁弟子遇敌,晚辈得去援手。”
      “喔。”
      那人懒散地应着声,船向却没有分毫改变;蓝河苦着脸想,这位不会是想叫他游去岸边吧?
      “……前辈可否绕点路去,载晚辈一程?”
      那人笑道:“恰才我要去看热闹,你嫌不用我费心;这会儿却是要雇船么?”他说罢倒也不为难,只是一只手掌平摊在蓝河眼前。“公事公办,那也好说,再加二钱银子罢。”
      蓝河觉得自己一定无形中受了内伤,此刻胸口气郁,几欲呕血。
      “……晚辈来的匆忙,没有多带银两……”
      “那也不妨,赊账便是,”那人说道,言下倒是丝毫不怕赖账,他掉开船头朝着岸边过去,突然想到一事,便道:“对了,蓝溪阁中,我记得那些稀有物事,倒是一样不缺。”他掸了蓝河一眼,笑道,“不若这样——我也不要你银两,赤影狂刀,四十个沙蚕丝,琥珀晶石——这些蓝溪阁付得起吧?”
      “你——”蓝河瞪大了眼,后面的话还没出口,腰间被长臂一揽,整个人已然倏地被带到了空中。碧波一踏,长伞微撑,两人身形已荡过低山,借枝凭力,又倏地飞过矮丛。蓝河惶然四顾,想去看那艘小舟去了哪里,却只看见碧波之上,一片孤叶似的,轻巧便不见了。
      “……你……你想怎样?……?!……”这一路被提着飞过,看似轻鸿掠水,实则刺激过头,试想半空中只要一个松劲,现在他说不定已经在湖底喂鱼;蓝河惊魂未定,眼下分明脚已落地,却还捉着那人衣襟,不敢松手;此刻方觉尴尬,急忙顺势揪住了,要问道一个明白。
      那人却乐得自在,伸手又折了一片青叶,叼在嘴上。
      “雇船不如雇我。”

      这边厢浅滩石上,两方正斗得难解难分。但场面上看,蓝溪阁弟子已落了下风;他们全凭仗本阁离此地尚近,想必同门亟来支援,这才苦苦支撑。要说江湖上这些纷争倒也常见,但蓝溪阁何等地位,有人敢如此追杀,那想必也是有来头的。
      蓝河跌跌撞撞跑来,一剑架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攻势,救下一位同门师弟。刚抬眼,身边一阵风似的旋过一个身影,那位适才的懒散船夫此刻像换了个人似的,旁若无人地冲入战局,身法之快,直让人咋舌,一瞬间便荡开条路。
      蓝河惊得一时不敢眨眼,却也没看明白他到底怎么使招;虽然从先前的轻功和内力已经猜得出必然是前辈高人,但却没料想有这般骇人本事。他还想细看那人功夫,却听得人叫:“蓝师兄!”才记起自己先前救下的小师弟,低头一看,那孩子正灰头土脸,抱着鲜血淋漓的胳膊看着他,急忙撇下别的,帮他包扎起来。那师弟问道:“蓝师兄,刚刚帮我们的是什么人?”蓝河一怔,也不知该怎么答,才记起自己左一声前辈右一声前辈叫了忒多,最后人都莫名其妙地雇了,却还是不知这人到底是谁。
      “这个……大约是阁主的旧识……”他模糊答道,刚站起身,却突然见两个蓝溪阁弟子朝他飞来,还跟着那位令他闹心的前辈一把懒散声音:“小蓝,人我救出来了,你接好了啊!”

      腹诽根本来不及出口,蓝河就几乎被两个同门撞了个狗啃泥,还连滚带爬地帮他们卸力,最后自己摔得惨不忍睹;小师弟奔来将他扶起,蓝河忍无可忍,刚要骂上一句,突然身前风响,一道暗器打向面门,眼见着避无可避;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色屏障往眼前一抻,猛地张开,但听得叮叮作响,无数暗器被挡在外面,熟悉的身影此刻正卡在身前,手里撑着那把巨大的伞,笑道:“暗器伤人,袭人后手,这可不地道啊!”
      蓝河平日里在阁中,虽算不得天赋异禀,武功却也修习扎实,眼下却三番五次被人援救,实在面上难堪,急忙拔剑出手,刚要助阵,却听得那些追兵们一阵惊呼:
      “这伞?!——你……你是——君莫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度长湖深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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