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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生石上归白骨 ...

  •   那把白色大伞随意地撑在一边,伞下躺着的人碎叶沾了满裳,被近了身却也不见醒。蓝河驻了步子,手里提着一绺物事,却是上次莫名应承下的“船钱”,这一笔平白开销,虽然喻文州大笔一挥,说道全部给他送去,蓝河心头却颇为滴血。此刻这魔头既然睡着,他倒也懒得费神叫醒又得与他絮唠,万一再被诈去些甚么,阁内上下自己当真没脸见人了。蓝河打定主意,将那些货品丢在熟睡之人旁边,轻手轻脚便要走开,想必也没人敢来这魔头身前捡拾;但走得几步,却只闻鼾声,不见动静,他回头偷望,见那冤家施施然翻了个身,竟然还伸手挠了挠被蚊蝇骚扰的肚皮。
      这要是碰见个拾荒的,不定还真将这些稀有物事拾了干净;虽说普通百姓捡去那沙蚕丝与琥珀晶石也没什么用途,但若拿去集市上换了银子,懂行的便要呕出一口血来了。蓝河纠结来去,到底觉得放不下心,又返身回那旁边拣了块石头坐了,看叶秋睡得坦荡,疲态毕露,又想他那日出手威风无比,却被迫离开教门,这里离嘉世远隔千里,他这一路风尘,仇家追杀,想必也没能休息。如今蓝溪阁地界上,别的不说,乐得安稳,便由得这魔头睡上一时罢。
      这一坐下自然闲来无事,蓝河倒不想看那张胡子拉碴、鲜少修饰、青黑眼圈的倦容,只得细细打量起那把刀枪不入的伞来。那伞骨仿佛精钢打制,伞面光滑如丝,伞柄更暗设机巧,毫无缀饰,然而就在叶秋熟睡时右手有意无意拂过的地方,却有一节白色兀起,既非钢筋,亦无铁骨,正是伞柄握处。许是日夜挲摩,那一处与别处不同,光滑可鉴,倒有些似玉石一般。他想到那魔头话语:“为修一把旧伞,来寻一位故人。”他说这些时,神情竟不似寻常惫懒,隐约有一丝清冷孤寂的心绪,在话尾不小心带了出来,便似高手过招,一霎时露出心神破绽,但须臾便又收拾干净了。

      蓝河愣愣地盯了那玉石许久,间或有细鼾传来,不觉也困乏沾眼,竟恍惚起来。正霎眼间,便听得一把温润嗓音,拂耳轻道:“小兄弟,帮个忙,你拿起那边的刀来。”
      那声音似千波湖水,乍暖还寒,洋洋溢耳,泠泠冽心,蓝河也不知怎么,脑海里一篇混沌茫然,便似睡昏头般,毫无劲力地站起身来,从上次叶秋讨要的物事之中,检出那把赤影宝刀,倒提刀柄,便向着熟睡的叶秋走去。蓝河倒也看得清路,只是脑袋转得缓慢,尚未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拿出刀来,那声音又在耳边说道:“走归妹,立无妄,用‘幻影无形’。”前两句以八卦指示身位,后一句却是蓝雨剑法中的一招袭手。蓝河尚未明晓,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刀尖袭出,整只手臂像是被无形中的一只手倒提起来,猛地朝着叶秋头颅斩下。
      “啊!!!”
      蓝河大叫起来,这一下混沌之间他隐约感到不对,再想收力时,身子已然全不听使唤,知道自己是中了邪教中的摄魂之术,只得喊叫起来,鼓起内劲,硬着与对方相抗。也亏得这迟了一霎,但听啷然声响,赤影狂刀与千机伞撞了正着,叶秋不知何时醒的、早已架伞挡拆,趁势沿着崖边一滚,正从那刀锋下堪堪避过。蓝河饶自克制心神,那刀却不听他的,兴自舞得落叶纷飞,那一套蓝雨剑法此时由刀下使出,虽有些不伦不类,却是潇洒异常。
      蓝河不受控制、挥刀横扫,一招“剑落长空”,径往叶秋腰间砍去。叶秋撑伞跃高,飘开半寸,避其锋芒,当下左手衣袖拂出,一股劲风,将这一刀荡了开去。蓝河一声不响,反手一转,又是蓝雨剑法中的“逆风瑟瑟”,单刀向叶秋项颈斜劈而下。叶秋闪身左让,但蓝河这一刀却跟着变向,疾劈而下,便似收不住势,非砍往他身上不可。
      叶秋微蹙长眉,却是笑道:“这刀用得却好。”不敢用千机伞硬抗,却是拆伞变棍,快如疾风似地拢住周身要穴,分明已经占了上风,却没下手,最终不过是轻巧巧地往蓝河眉心一点。那伞骨中白色玉石不经意间拂过印堂穴,蓝河但觉心口一舒,先前白蒙蒙一片的视野终于回复正规,再一试手劲,却发觉自己一刀“银光落刃”正砍向叶秋下盘,此时收势不住,叶秋也不容情,跟上飞脚踢他手腕,长刀落地,招式用老,蓝河啊哟一声,向前倒撞下去,正好撞进叶秋怀里。两人骨碌碌沿着坡地,从崖上滚入林间。一路撞过多少土石木杈,停时竟然没怎么觉着疼痛,蓝河觉着诧异,一抬眼时,林间落叶缤纷,身上覆着那人,却扣紧着他手腕笑道:“闹够了没有?”那眼角眉梢,全是蓝河先前未见的神情。

      这一怔神的片刻,叶秋低下头来,便要吻他。蓝河没料得如此,眼睁睁被那人覆上口唇,交叠之处滚烫缱绻,一片温柔之意。他迟了半分,陡地吓了一跳,脸上腾地烧起,胡乱之下根本记不得礼数,只运起一掌,砰地击在那人胸口,也管顾不得后招,只连滚带爬地三两下逃开去。见叶秋没追来,这才缓一缓气,突然觉得自己蠢得透顶;再看那魔头时,也怔然楞在原地,回复了那没甚精神的惫懒模样,摸了摸被击中的胸口,这才开口道:“是蓝河啊。你这蓝雨掌法怎么用得乱七八糟地?若是你喻师叔看见了,怕是要罚你啦。”
      蓝河火气上脑,顾不得满面通红,一面擦着嘴唇,紧着跳起来道:“你你你……你怎地不说你做的甚么?!我我……这这时候还管甚么招式?……你——”
      叶秋抬了抬眼,想是看到了他好笑模样,挑了嘴角道:“啊哟,刚才睡迷糊了,可你又不是甚么没出阁的大闺女,也没有甚么便宜可占,被啃了一口值得惊慌这样?哎,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蓝河怒道:“谁知道你这魔头接下来又有甚么花招——”
      他话没说完,叶秋已闪到身前,扣住他手腕,含糊不清地道:“我要爱拿你做酒菜时,便你离着一万丈远,也逃不掉哩。得啦,来来来,你刚那招——”他捏着蓝河手臂,让他依着蓝雨掌法的起手式,左起平拍,劲走中路,正是蓝河先前施展的那一招。只是恰才情乱之下,乃是囫囵起手,自然乱七八糟,哪有如今这般分明?蓝河被他捏着手腕,只觉肌肤相交之处滚烫火辣,又记起先前情景,一时间面上大赧,却抽不回手,只得偏开脸去。
      叶秋却浑然不觉,只是拽着他手,兀自说道:“你若适才那一掌先拿我左肩‘缺盆穴’,再取中路,我失了力道,只得反手一招‘叶落秋风’拂去化招。你再跟着一掌‘临渊羡鱼’,便可……”
      他拿着蓝河手腕依言进招,此时正好按在胸口处,汩汩心跳声透过胸膛掌面,传到心底。
      ——这个武痴!
      蓝河心下愤愆,谁——谁要与你拆招了?难不成我还你那不成规矩的一掌,是要与你探寻我蓝溪阁门下掌术高低?我与个魔教教头拆甚么招式!若不是被你那个非——非礼——他又觉得这词儿不太对,但该怎么形容,又不知道。急得正没个处置,也没发觉那武痴半晌没了动静,便听得叶秋突然叹了口气,就着那手腕一扯,胸膛贴着心跳,下巴磕着肩膀,这一次面对面地,将蓝河抱了个结实。
      蓝河张口结舌,若先前还能推说是没有睡醒,这一下却又算作怎么回事?他挣着身子,又料想自个儿铁定打不过他,若是胡乱使招,说不定对方待会儿又这样和他复盘一遍,那可消受不起。那魔头全然没有要松手的架势,蓝河只得讪讪地道:“那个……叶神?”
      “叫我叶修。”
      这又是闹哪一出啊?叶修是谁?蓝河欲哭无泪,早说魔教中人行事诡谲,不同寻常,今下可算长了见识。但既然他说他是叶修,那也无妨,行走江湖,取个字号假名,也是有的。蓝河这么分神想着,不觉怀中人却得寸进尺,拿那不知多久没有梳理过的脑袋从他肩上往脖颈里直蹭,一面叹道:“都不记得上一次拥抱是在何时了……”
      蓝河一凛,突然想起自己先前被摄魂之术操控的情形,摄魂之术乃是魔教专有,而以叶秋的身份修为,怎能不识破?难道他以为自己是……他记起先前叶秋看他神情,便像是透过他的身子,看着并不存在的幻影。
      这么一想,像有跟棉针暗扎,嵌进掌心深处,不甚痛,亦看不见伤口,但说不出的梗塞。
      他张了张口,到底出了声:
      “叶……前辈,我是蓝河。”
      那温暖的怀抱僵了片刻,“我知道啊……”然后沉默着,终于松开了他。“咳,就是,人老了嘛睡糊涂了就爱有点……伤春悲秋?小年轻别介意嘛。”他捡起地上丢着的那柄赤影狂刀,掂了掂,又拿起他那柄宝贝伞,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白色玉石。再看向蓝河时,又是那副惯常的看不透的表情,笑嘻嘻地说道:“这忙了半晌,有些饿啦。”

      蓝河烧水煮饭时,心里默念了一千遍地——饶他远道是客。
      那肚饿的客人此时毫不客气地支使蓝河去为他烧火做饭,自个儿确实拾掇起蓝河带来的那些个材料物事,对着他那柄宝贝伞开始叮叮哐哐地修整起来。蓝河一面煮着粥,一面见他熟稔地补着伞面,又拆下那日里为救他折的伞顶枪尖,用赤影狂刀在那比划着尺寸。又拿起那日从别人手里缴来的那柄细剑,朝着那伞柄比划了长短,一抽手,那柄下拆开,里头竟是空的,看来是要做成轴剑确实合手。他一时间拆解□□,十指翻飞,蓝河看得入神,觉得那手指修长灵动,骨节分明,煞是好看。
      叶秋见他不去做饭,却全盯着自个儿这,又是好笑,又是得意,便道:“小蓝啊,瞧甚么呢?我这伞修得好不好?你看着喜欢么?”蓝河怔怔地答了句喜欢,却陡然觉得自己上了套了,急忙分辩道:“我是说以伞为媒做成兵器,咳,这当中机巧,果然前所未见。”叶秋却也不和他占这口舌便宜,只笑了一笑,又道:“你们蓝溪阁下想必有上好铁铺,我要去重新修铸这兵器,打成趁手的样式。你若有空,明日带我走一遭?”蓝河点头应承了,突然想起一事:“你既会修这伞,又何必去找……找那甚么故人?”他还记得叶秋先前说话,心下暗想,既然这位是魔教教主叶秋错不得的,这所谓故人,约莫就是那曾经名动天下的魔头“君莫笑”了。但那君莫笑分明十年前已死在武林诸派围攻之下,蓝河虽不曾亲见,但平日里拾检阁内文书,对于这一事件倒也多少知晓。那魔头狡计多端,武功更是独步天下,最终于蓝雨地界诱他入彀,这才“群而杀之”。听闻他死葬之地,却于此不远。蓝河这么想着,不觉一悚,眼见着天幕将黑,适才那被摄魂操控一事,本想问问叶秋,此刻却如鲠在喉,偏生说不出口。
      正想间,叶秋却走到近前,一手提伞,一手搡他一把,将锅钁揭了,白沫漾了一圈黏在边头,打野食作的松毂粥熬得透了,弥漫着一股林间特有的野香,合着烤山鸡的油腻劲儿,令人食指大动。那前教主阁下却也没拿腔作调地和蓝河客气,就着缺了一角的碗便先盛了一碗,将那曾将武林闹得翻天覆地的兵刃往蓝河怀里一塞,腾出手大咧咧自吃了起来。
      “我要能修好,便也不寻他了。自是有一处,无论如何也修不好,坏在那里整十年了,这稀世的兵刃,到底在我手里不是万全的模样,可惜得很。”
      “是……君莫笑么?可是……我听说……他已死了。”
      蓝河此时握着那伞,听他说话间隐约有惨然之意,又想到君莫笑最终下场,不由得顿生悱恻。摩挲那伞柄时,突然觉得掌下一寒,定睛看时,却是碰着了那块白色玉石,此刻天色暮然,那玉石仿佛莹莹生辉,显然颇具灵性。他忍不住再度把玩,便听得叶秋说道:
      “他是死了。”
      蓝河倏地抬头,但见叶秋盘腿坐在篝火旁边,拨弄着碗筷,火光映得他的脸庞晦暗不明,手下叮咚之声不绝,抬头看着蓝河,那表情在火光的扭曲映衬下,显得有些狷狂诡异。
      “我亲手杀了他,你现下摸着的那处,便是他的肋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生石上归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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