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笑》兰陵一笑

5、第 5 章

　　沈若涯看着不远处在大石上睡得没有一点防备的人，眼神复杂起来。他来的时候只听到了她的最后的那段话，她声音不大，但沈若涯的耳力极好，所以也听清楚了。
　　沈若涯无声地推着轮椅靠近了萧昀。她就那么平静安稳的睡着了，翘长而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那双神秘的眼睛，长发披散着，风来的时候，发梢轻拂，间或带下来几滴水珠，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沐浴完的缘故，一股淡幽不知名的香味伴着酒香流入沈若涯的鼻端。一身绛色，穿在她身上说不出的好看，明明是谪仙的气质，似乎应该穿白色，但绛色这种迫人的颜色被她穿着，竟也有种仙气似的，月色很好，月光洒在她身上，衬得本就瓷白的肌肤泛起柔和朦胧的光泽。
　　就是这样一个让人移不开眼的“仙人”不久前居然说自己是“坏人”而且是“不快乐的坏人。”
　　“明明就是个拥有了全世界的人。”沈若涯的人生第一次这么疑惑也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好奇。
　　她到底是谁？是那个传说中帝国的太阳吧？那个被圣上视若珍宝的掌珠，帝国最尊贵的人之一，可是为什么她和自己想得那么不同，为什么她不快乐，她明明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天之骄子，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单纯快乐的女子啊。
　　鬼使神差般的，在沈若涯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盖上了。
　　然后沈若涯慢慢离开了“也许我今天真的是累了。”他想着，转身回房。
　　盖着沈若涯披风的萧昀睡得浑然不觉，酒壶倒放在她手边，好似等着谁把酒壶扶起来。
　　不久，月亮被云层遮住，一时间竟暗了下来，这时有一个人从树上轻跃下来，扶起酒壶。
　　“这个披风真扎眼。”一个清越的声音男声轻响起来，说完将披风拿走，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到萧昀身上。
　　萧昀似是梦中有感觉，动了一下，但没醒，反而拉起身上的外袍，裹紧自己。这一举动似乎让这个暗中潜入的男子很高兴，黑暗中似乎轻笑了下。
　　男子俯下身来，闻了一下：“酒鬼！”男子轻道，却是老友之间的调笑的语气。
　　随后自己也爬上大石，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把萧昀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一边抬头看向天上之前被明亮的月光遮住的星星，一边用手在萧昀头上的穴位上轻轻按摩。
　　黑暗中，男子的样子看不清楚，只知道他身材颀长，容颜在星光下晦涩不明，但轮廓很好看。
　　他揽着睡在他腿上的萧昀，姿态随意，依偎着这两人，一个人坐着看尽斗转星移一个人躺着好梦正酣，不需要语言就让驿站的后院美好得像琼楼玉宇的天阙，两人就似是一对神仙，一对生来就该在一起的仙人。
　　当东方霞光染红了整片天空的时候，萧昀醒来。“我竟然在院子里睡了整晚。”当萧昀准备好享受宿醉并吹了整夜冷风的后果时，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神清气爽。

　　萧昀四人第二日晨起用完早点没有耽搁时间，离开了驿站，直奔着流觞会今次的举办地杭州出发了。四人上路，因着沈若涯的缘故，只备了辆马车，好在离流觞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月，倒也不急。
　　正值四月天，本是踏青的好时节，又恰逢连日放晴，一路上看到不少踏青的人，江南的春天总是迷人的，湖水碧绿，莺飞草长，柳绵飞扬，桃花嫣然，其间少男少女们互相交换着思慕的眼波，处处都显得春意盎然。萧昀欣赏着窗外的春景，清冷的目光也不由暖了不少。
　　马车内空间不小，四人坐着尚显得有余，车内会很安静，萧昀看着窗外，莫离和沈若涯都在闭目养神，这三人倒也算自得其乐，这可闷坏了夏子游，他有一肚子的疑惑和好奇但却不能问，只能盯着萧昀看，萧昀何尝察觉不到他的目光，只是安然自若，这让夏子游觉得有些挫败。
　　“云姑娘哪里人士？”既然不能直接问她是谁，夏子游只能侧面打听。
　　“算是建康人士吧，我出生到少年一直在那里，之后就一直四处走。”萧昀从窗外收回眼神回答。
　　“东宫的幕僚可以是女子的吗”这着实让夏子游迷惑。
　　“我其实也算不上幕僚，只算得上认识殿下。”
　　“东宫能人众多，姑娘如此受殿下重视，想来必然智算超群。”
　　“在两位公子面前说智算超群真是折煞我了，我这次不过是跑跑腿，算不得有多受太子殿下重视。”面对夏子游句句问到点上的问题，萧昀的回答滴水不漏。
　　就在夏子游还打算开口的时候，马车却突然停下了。“何事？”夏子游有些恼怒地开口。
　　“前方有人拦住了去路。”车夫回答。
　　夏子游掀开帘子，见到来人，惊讶地“咦”了一声，随即跳下马车，“你怎么来这里的？”声音中含着一丝怒气。
　　一直闭目养神的莫离和沈若涯也睁开了眼睛。马车上的三人一起将目光移向了车外，“是子游的妹妹，夏灵芸。”看清了来人的沈若涯解释。
　　车外的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身鹅黄的短衫，长得很是英气，红扑扑的脸上一双晶亮的眸子正固执地看着哥哥，嘴巴嘟着，像是在坚持什么。
　　又争执了一番之后，夏灵芸声音大了起来“总之，我是绝不回去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也别拿爹当借口，爹好得很，哪里要我照顾，我在家反而给他添麻烦。”
　　“灵芸，回家吧，我是去办正事。”看得出来夏子游是很疼爱这个妹妹的，虽然生气要还是没有拿出兄长的身份迫她回去，只是不断劝她回去。
　　“夏姑娘若不介意，就请和我们一同走吧。”萧昀打破了兄妹两人的对峙。
　　夏灵芸听到这句话想都没想就先爬上了马车，环顾了下马车中众人，先恭恭敬敬地叫了沈若涯一声“沈大哥”，然后目光看向了萧昀，虽然心下有些惊叹萧昀的容貌气质，但毕竟年轻性浅，没有多想，给了萧昀一个大大的笑容以示感谢。
　　萧昀也微微一笑，眼中不掩饰对这个丝毫不矫揉造作的女孩子的欣赏。
　　夏子游见局势已定，只得回到车上，一行人继续赶路。车上倒是因为夏灵芸的到来显得热闹了不少。
　　“这位姐姐，你叫什么？”夏灵芸问。
　　“你怎么知道她是位姑娘的？”萧昀还没回答，夏子游先惊讶地问。
　　“你看这位姐姐的手，耳朵，下巴，脖子就知道是个女孩子啊，哥哥，只埋首看兵法练武的你才看不出来吧。何况我小时候一直都是穿你的衣服，我自然知道女孩子穿男孩子衣服是什么样子。”夏灵芸声音轻快的回答。
　　说完，还拿起车中备下的点心有自顾自吃起来。“那师兄是怎么看出来的？”
　　夏子游看向沈若涯。
　　“骨骼。”沈若涯的回答很简洁。
　　“沈大哥多有学问啊，还懂医，哥哥你和人家比就是莽夫。”夏灵芸嘴里含着点心模糊地说。
　　萧昀笑着看着夏灵芸，这个女孩子每次看到和提到“沈大哥”的时候都眼神闪烁，虽然竭力压抑着，但红透的耳朵却出卖了她。
　　萧昀懂得少女的青涩却又甜蜜的心思，嘴上只说：“我是云凡。”
　　“云姐姐好。”灵芸乖巧的叫了萧昀。萧昀点头。
　　“云姐姐这个名字不好。”夏灵芸突然开口。
　　“怎么不好？”萧昀笑着问。“姐姐看起来好似天上的仙，怎么能叫凡呢？怎么也应该叫不凡。”
　　“妹妹，我可从来没有教过你溜须拍马。”夏子游横了妹妹一眼。
　　“云凡是当年教过我的先生取的名字。”萧昀解释道。
　　“那你的先生真好玩儿，明明看着就是不凡的人却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夏灵芸说着又拿起一块糕点。
　　萧昀笑笑没有回答，只将头转回窗外。
　　“你的人生或许从开始就注定要背负太多，我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在我这里可以只做一个普通人，如天上的白云般随处可见的凡人。”先生，你逝后，我永远都不能是谁身边的凡人了…….

　　五人经过近半个月的行程终于到了杭州城，全赖夏灵芸，这一路比所有人预想的要轻松愉快的多。
　　四月的杭州极美，和并称天堂的姑苏的美又有些不同，姑苏的美，好似是小家碧玉，处处温润，连发丝都带着温柔，杭州的美却更似大家闺秀，落落大方，举手投足有着雍容的气度。
　　几人这次没有住驿站，只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刚放下行李，第一次出远门的夏灵芸就闲不住了，吵着要出去看看杭州城。“云姐姐，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
　　夏灵芸拉着萧昀的袖子不放，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夏灵芸和萧昀熟了不少，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觉得。
　　“杭州城的确是值得一游的，你们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办。”萧昀不动声色的拉回自己的袖子，她不习惯和人靠这么近。
　　“莫离，你留下。”不待夏灵芸好奇询问，萧昀先发了话。
　　“要去多久？”发出疑问的不是莫离也不是夏灵芸，竟是沈若涯。
　　“三天。”萧昀答道：“放心，我一定在流觞会之前回来。”
　　“何时离开？”沈若涯又问。
　　“等小二把我要的马牵来就走。”这倒让萧昀有些奇怪了，沈若涯生性淡薄，极少对什么事产生好奇。
　　这段对话完了之后，沈若涯又恢复了安然的样子，而明明最该问的问题他却没问：要去哪儿？
　　沈若涯没问，夏氏兄妹不敢问，莫离不需要问，所以直到萧昀离开了，夏灵芸才忍不住问莫离，当然是问不出答案的，而灵芸又不敢怪沈大哥为何不问清楚萧昀，只得拖着哥哥去逛杭州城。
　　南朝除了一些士兵之外，即便男子也很少有会骑马的，贵族高门会骑马的更是寥寥，何况萧昀这样的身份。所以萧昀用娴熟的身姿上马的时候，除了莫离之外，其他人眼中的惊讶显而易见。

　　萧昀策马向临安疾行，越来越快的速度就可以知道她的心里有多急迫想到目的地。萧昀没有从临安城中走，而是从城外飞驰，来到了临安城外一个不知名的山谷中。
　　谷中很温暖，到处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也种植了许多果树，现在不是果树成熟的季节，但果树上的花朵都开了，一片香雪海。往谷中走一段路，有一栋小屋，屋子是木质的，不大，窗棂上摆着几盆蕙兰，在阳光下连细细的尘仿佛都在折射着光芒，整个屋子看起来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屋子前，几只鹤嬉戏着，小鹤扑棱着翅膀在大鹤边上一摇一摆地走过，边上有几只鹤身上有伤，但都经过细心包扎好，聚在一起像是互相抚慰着伤口，一时间会让人有误入仙翁住处的错觉。
　　一直丹顶鹤看到了萧昀，挥动着翅膀来到她身边。
　　萧昀盯着这只鹤看了一会：“你是小十吧？”
　　丹顶鹤被认出来似乎很高兴，大力地挥了下翅膀，然后低下头，萧昀用手摸摸丹顶鹤的头顶，“你也是回来看他的吗？”
　　小十低鸣了一声。萧昀眼中霎时蓄满了泪水，哑声道：“你也忘不了他对吗？不是因为他救过你，而是因为他这个人，对吧？”
　　小十没有回答，只是用头蹭蹭萧昀的脖子。
　　“小十，让我先去看看先生，然后我们再叙旧可好？”小十侧身给萧昀让路。
　　萧昀没有进屋，而是走向了屋后，那里有一座坟，坟墓上已经覆满了青草，周围开着兰花。这座坟前没有墓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墓主人曾经煊赫一时，只是孤伶伶的一座孤坟。
　　萧昀看到那座坟的瞬间，脚步缓了下来，步履变得艰难，之前的迫切全然不见了，每一步都要耗尽全部力气才能走下去。
　　“先生，我回家了。”萧昀终于站在墓前，就那么一句，语未成，神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