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笑》兰陵一笑

3、第 3 章

　　“苏先生多礼了。”被称为长公主的少年也不惊讶，只是直起身把老先生托起身。“本是我该执晚辈礼。”说罢真向老先生行了一礼，然后又盘膝而坐，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
　　苏越见她如此，也只得在她对面盘膝而坐。
　　“先生真会挑地方，若有一日我要找一处归隐，恐怕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殿下，老朽可当不起‘先生’二字。”苏越脸色越发冷硬：“何况能让殿下开口叫‘先生’的，天下不是从来只一人而已么。”
　　站在后面的莫离听到这句话，冷峻得没有表情的脸也微微变色，倒是长公主转动了下手上的戒指，不在意地一笑：“苏大人这么多年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兰陵长公主殿下，我辞官归隐多年，早已不是‘大人’，您驾临寒舍所谓何事请直言。”
　　萧昀见苏越愈来愈不能掩饰对自己的厌恶，只得苦笑：“我是果真是不受欢迎，苏大人三朝元老，纵是归隐，一声大人也没什么当不得的，苏大人看到我就心气儿不顺，若非有事相求绝不会来碍苏大人的眼。”
　　苏越脸色稍缓：“老朽早已不问政事，恐怕帮不到殿下。”
　　“您过谦了，您虽归隐多年，但当年门生故吏众多，如今许多都已在高位了。”
　　“殿下是在暗示老朽人虽在江湖，但仍在操纵朝堂吗？”苏越才稍缓的脸色又立刻沉了下来。
　　萧昀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苏老心中，我竟可憎至此，若苏老归隐还能操纵朝堂，那绝非苏老之过，那是圣上的错，不能让天下士子归心，坐在至尊的位子上也不过摆设。”
　　苏越惊讶的看了萧昀一眼，似乎想开口指责她大不敬的话，但最终没有开口。
　　“罢了，我就不兜圈子了，直说了吧，我要参加此次‘净莲社’的流觞会。”
　　“殿下要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了，何必要来问老朽。”
　　“苏老，‘净莲社’成立已有十数年，成立之时不过是京城高门子弟饮酒论诗行风雅事而已，无关朝政，近八年来却是文人侠客鸡鸣狗盗俱全，且遍布全国，成员近三百人，此外还有对他们趋之若鹜的信徒，有些人在民间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朝廷，此时若当政者还不知警惕，那就是为政者的失职。”
　　苏越冷笑：“当政者是否失职与殿下何干？殿下纵然贵为长公主，但朝堂始终是男人的朝堂。再者，老朽是半身入土之人，有什么力量控制‘净莲社’？”
　　萧昀慢慢呡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苏老说得对，我如何尊贵也不过是公主，至尊之位现在是我父皇的，将来是我弟弟的，苏老在担心什么？我现在所做的不过是为我父亲和弟弟扫清他们不便亲自动手的障碍，要沾血，也不过脏了我的双手。我朝建立起就有痼疾，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士族势力太强，苏老出生寒门必定深知其害，苏老可以不认同我，但若你我的目的是一样的，那手段完全可以不去计较。”
　　萧昀又呡了口茶，抬起头正视苏越认真道：“苏老，至于你有没有这个力量帮助我，您心里很清楚，‘净莲社’当年是你所创，后来您归隐，将净莲社放手，但您三朝元老的威信若这短短几年就散去了，您何须找这样一个地方隐居又为何多年不见外人？何况如今我并非要你出手，只要您推荐我进入‘净莲社’而已，剩下的事，不劳烦苏老。”
　　苏越盯着萧昀看了一阵子，低头沉思一阵：“或许，当初是老朽看低了殿下。”

　　萧昀听见苏越说这样的话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常态，满不在乎地一笑“萧昀只是萧昀，他人的想法与我何干？”
　　苏越愣了一下，有些恍惚，一时竟不知眼前何人，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芳华绝代的人，在含元殿前的夜宴上，站在太液池边，衣袂飘飘胜似谪仙，绝世的面容似是傲视又似悲悯着所有人，淡淡飘出一句：“身于琉璃屋，心自四海外。世人看法于我何干？”
　　“苏老？”
　　“到底是他教出来的，很像。”苏越眼神突然一黯，之前精神矍铄的人似是一下子老了。
　　萧昀一愣，竟也恍惚了一下，低声说：“我不及先生万一。”
　　这句话之后，房间突然安静下来。之后还是萧昀先开口：“苏老的意思是此次愿意帮我是吗？”
　　“殿下的话，已让我毫无推却的理由，何况殿下拿着当年明熹帝的玉玦前来。只不过，老朽已经隐退多年也不挂念朝堂，唯一可以帮殿下的也不过修书一封而已。”
　　“明熹帝殡天多年，如今能感念他恩德的人唯苏老一人而已，今日若非皇爷爷的玉玦，恐怕苏老绝不会放我进来，我怎么还敢让苏老再参与到这个大漩涡来。”
　　“多谢殿□□谅。”苏越朝萧昀又一拜，不同之前的行礼，这一次显然郑重得多。
　　“苏老不必如此。”萧昀抬手，示意莫离扶起苏越。萧昀站起来再次环视这个书房“苏老，看这书房似是您教授弟子的地方？”
　　“正是”
　　“苏老三朝元老，不光政绩卓著，更以学富五车闻名，乃江左士大夫魁首，最难得是苏老慧眼独具，乃当世伯乐，但凡得苏老青眼的都非泛泛之辈，何况是苏老身边的弟子，别的不说，仅刚刚那个应门的小童就非凡品。”
　　萧昀抬头看了苏越一眼，见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接着说：“苏老为我朝操劳多年，只想清静渡晚年我理解，只是可惜了苏老的弟子，能做苏老关门弟子想来必有大才，可惜如今空有满腹才华却无用武之地，是苏老之憾亦是我朝无可估量的损失，苏老可愿意让他们跟我出去看看？”
　　苏越迟疑的看着萧昀，萧昀一笑：“苏老无需担心，回到建康，我会让你的弟子去东宫，由太子举荐参加会试，不会成为我兰陵公主府的幕僚。”
　　苏越眼睛一亮，叩首：“如此，有劳殿下了，老朽只求身付山林，但弟子跟我学艺多年，我不忍他们才华空付。”苏越说完见萧昀微笑的看着他，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老朽虽有数名关门弟子，但如今稍有出息的只二人而已，他二人虽出身寒门但才智绝非一般士族子弟可比，大弟子沈若涯文采智谋皆为我多年来所有弟子中最好的，二弟子夏子游虽文才有所不及，但胜在用兵如神助。他二人，‘净莲社’成员是识得的，不如先让他二人随殿下去流觞会，或许还可以帮到殿下，殿下也好乘此机会考验他们，看看是否确为可用之才，只是……”
　　“苏老还有何顾虑请直说。”
　　“只是，大弟子虽智算超群，却双腿残疾，我朝用人除了出身和才干以外，向来以貌取人，若涯双腿不能行走，这恐怕……”
　　“苏老可是信不过我？双腿有残疾又如何，凡天之英才皆有不足，孙膑不能行走照样指挥‘马陵之战’大败魏军？左丘失明却《国语》传世，更不提师旷和太史公。治理国家依靠的从来是头脑。四肢健全，相貌堂堂的人多的是，但这些人中又有几个可以治理国家，运筹帷幄？”萧昀笑着答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苏越笑了一下，对门口喊了一声“靖安，让若涯和子游来书房见我。”

　　苏越写好信，用蜡封好，交给了萧昀。
　　“请苏老只对弟子说我是太子府幕僚。”萧昀接过信后对苏越笑道。苏越看了萧昀一眼点头答应。
　　不久两位弟子到了书房。萧昀不动声色观察二人。
　　坐在竹制轮椅上的无疑是沈若涯，姿容无双，这恐怕就是周靖安看到萧昀能不惊奇的原因。他看起来没有丝毫傲气，更难得的是他身上也没一丝因为双腿不便的自卑，气质谦和文雅，他向师傅行礼之后又向萧昀点头，尽管猜到这个客人身份不凡但不卑不亢，礼貌的打量了萧昀一眼便把眼神落回师傅身上。边上高大挺拔颇有侠气的夏子游身上有股军人的气质，目光纯净，看着萧昀毫不掩饰好奇。
　　“这位是太子府幕僚……”苏越看向萧昀。
　　萧昀笑着接口：“在下云凡，行云流水的云，凡夫俗子的凡。”沈若涯和夏子游分别向萧昀行士子礼，萧昀回礼。
　　“你二人收拾下，和这位云先生离开，同他一起去参加‘净莲社’流觞会，之后随他去建康，你们学艺多年，书再多读已无用，出去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吧。”
　　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恭敬向苏越行了大礼，告退去收拾了。
　　“那我也告辞了。”萧昀起身，对苏越一揖作别。
　　“殿下，请。”苏越伸手引萧昀出门。
　　萧昀心下一哂，知道苏越是越快送自己这个瘟神走越好。
　　“对了。”到了院门前，萧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笑道：“攸宁一直记挂苏老，知道我来拜访，特修书给您。”
　　苏越双手接过信：“当年我见到薛公子时他还不及弱冠，已有天下第一公子之名，想来如今风采更胜从前了，只可惜……”苏越叹息一声。
　　“只可惜娶了我？”萧昀朗声而笑。
　　“老朽不敢。”
　　“不敢？嗯，只是不敢，但毕竟觉得娶了我是委屈了攸宁的吧？”萧昀大笑出声。
　　沈夏二人从远处来，听不见师傅和那个“云先生”在说什么，只是那个云凡，方才见面时明明眼神清冷，神态若仙，此刻这样笑着，倒是“人气”十足，好似阳光从眼中洒出来，看得令人一暖。
　　苏越被萧昀一笑，老脸倒有些挂不住了。“殿下是变了不少，不再是当年那个倔强得执意只叫一人‘先生’的冷娃娃了。”
　　萧昀的笑容瞬间收起了，眼神比之前更加清冷“在萧昀心中永远唯有一人可让萧昀称‘先生’，可惜，斯人已逝。”言下之意明白不过，既然真正的“先生”不在了，那叫谁“先生”早已没有任何差别了。
　　苏越看着萧昀的脸色，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暗自骂自己一把年纪竟如此克制不住脾气。此后，两人一直沉默到沈夏二人前来，待沈夏二人拜别师傅四人便上路了。

　　四人从穹窿山回到姑苏城已经华灯初上，整个姑苏城的街道上开始弥漫着饭香。
　　“我们住在哪里？还有多久到？我很饿。”开口的是夏子游。
　　一路下来，萧昀对这师兄弟两人有了一定认识，沈若涯，人若其名，谦和安静话不多。夏子游则直接得多，有什么就问。但这对师兄弟的感情却很好，或许正是这种截然不同的性格让他们互相欣赏。
　　“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驿站。”萧昀脾气倒显得很好，其实除了苏老的一杯茶，在早餐之后她什么也没吃过。
　　“你会说话吗？”夏子游一边推着沈若涯的轮椅一边问莫离。
　　“会。”莫离言简意赅。
　　夏子游奇道：“下午到现在是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啊，你叫什么？”
　　“莫离。”
　　“还好，我还以为你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
　　“好了，我们到了。”萧昀适时拯救了莫离。
　　驿站的人对这个“云凡”的态度甚是恭敬，唯恐伺候得有所不周。
　　“准备膳食，要快。”萧昀吩咐。
　　膳食来得很快，几人都饿了，但除了夏子游之外，其他人都吃得很斯文，“你们是在皇宫里陪皇帝陛下用膳吗？吃饭就要吃得爽快，不然有什么乐趣？”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萧昀因他一句话，停下了动作，眼中划过暖色。“我就见不得你那公主的样儿，和你那位谪仙先生一样，处处优雅得没有‘人气’，到了这儿就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吧，做了那么久公主，随我做一次‘野人’有何不可？”一个声音响起。
　　“喂？”眼前晃过手“你不饿吗？吃饭都吃得心不在焉。”是夏子游，莫离这时已经站了起来，拉住夏子游，毫无疑问，幸亏今天莫离没有佩剑，否则就应该是用剑指着夏子游。
　　“莫离，你太冲动了。”萧昀淡淡看了莫离一眼，“我吃饱了。”萧昀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一直保持安静，只在夏子游有问才答的沈若涯突然开口，夏子游奇怪地看了师兄一眼。萧昀回头。
　　“云姑娘究竟是何人？我们要和姑娘同行，这个我们应该有权利知道。”沈若涯淡淡开口。
　　“姑娘！你不是男孩子？”夏子游惊讶地看着萧昀。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师傅信任我，或者说我和你师傅有共同的利益，至于我究竟是何人？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现在只不过想求证而已，我也没想瞒你们，只是现在你就装不知道吧。”萧昀笑笑，目光从沈若涯转到夏子游：“我也没说我自己是男孩子啊，我穿这样，不过了为了行动方便。早点睡吧。”
　　说完萧昀转身离开，临走开之前关照驿站的人将沈夏二人的房间安排在楼下。莫离紧随其后，沈若涯想了下也转动轮椅准备回房。
　　“师兄，什么意思啊？”
　　“回房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该你知道的时候你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