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于石不能言》六楼九号

21、二十一

　　等他躲回山洞，倒在地上，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易石尽力不去想易坎之事，刚才与那两妖道打斗一番，他也受了创，如今赶紧调整内息恢复，万一那些人还有后援，寻来此处，可就大大不妙。
　　他的妖力增长了不少，道息固守内丹心脉，易艮的正罡之力也可得他随意牵制，一派前途大好之景，他心下欢畅，脸色也好了很多。过得两日，他才走出山洞，外面风平浪静，他吸一口山中灵气，心胸大开。
　　可也就将将吸了一大口气，他便又滞住了呼吸。眼睁睁望着不远处的山岩上坐着一人，不是易坎又会是谁？
　　易坎并不看他，却知道他出了洞来，站起身道：“既休养好了，就跟我走吧！”
　　易石呆住了，好半天才道：“去哪里？”
　　易坎冷笑：“你从皇宫救我师兄逃出易坤之手，被我师兄奉为青山派坐上宾客，青山派若不尽地主之宜，怎么对得起你这救命之恩！”
　　易石一惊，易坎却转头望过来，他虽性冷，平日也对易乾冷嘲热讽，可易乾元神受了重创，留在青山峰的一线精魂暗淡无光，易坎终就怕易乾逃不过此劫，去往皇城相救，等他找到皇郊灵山，易石早带了易乾逃了出去，他也懒得去追，又寻了一圈易坤，知道易坤受创不小，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便丢开不管。
　　他这十几年来难得下一次山，四方妖孽又哀声遍野，这么四处兜转，不想却与易石遇上了。
　　奈何易艮那方找了这狐狸一个月，千里传音请他稍带留意，更怕他不小心一剑杀了这白狐，千叮万嘱一番。他倒还记得当年刺这狐狸的事，心底厌恶这白狐性情奷狡，却又总想起他那双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睛。
　　他这么望向易石，易石却躲着他的眼光，听出了他的嘲讽，低声道：“我对青山派并无恶意。”
　　易坎嘲笑道：“你有否恶意，青山派还不用放在眼中。可这事间之事，瞬息万变，你这么聪明的妖怪，倒不该四处放任为所欲为。”
　　易石无语，半晌又道：“你既然防着我，易坤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不去助你师兄清理门户？”
　　易坎冷道：“我青山派内门之事，轮不到一只狐妖过问！”
　　易石抬头远远望了易坎一眼，又垂目半晌，低声道：“你之前已放我离开。。。。。。为何变卦？”
　　易坎却不再回答他，只道：“你若不跟来，我就收了你。”
　　易石怔怔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终就一步一步随他而去。

　　易坎既不驾云也不御风，就这么随走随停，一日下来也不过行去几十里路，更无奈他也不回青山派，由西往东，反而离青山峰越行越远。
　　他倒不是故意为之，只是回了青山峰，他又不知何年何月再想出来，如今这狐狸倒也省心，他便只管自己逍遥，也不理易艮找人心焦。
　　易石想起前世在青山峰上不过二十余载，从小到大都盼着能与易坎一起纵游山水结伴同行，此去百年，竟然以这种方式成真，真是世事难料。可他对易坎所思所想全然陌生，更因妖道疏途，也不想再起风波，老老实实亦步亦趋，他这一世做狐狸的时日比做人的时日多，倒也炼成了不言不语的习惯，这二人常常行去一日，可以一句话也不说。
　　这一天易坎要去三清山玉虚峰顶，只对易石道：“你在这儿等着！”
　　说完便腾身飞去，易石这几日倒也摸得他两分脾性，发了一会儿呆，便等在山外打坐。
　　却不想易坎这一去，三天三夜也不见下来，他心中突然有些担忧，远望三清山也无异样，又等了一天一夜，终于坐不住了，使出妖力飞了上去。
　　玉虚峰顶陡峭非常，连飞禽也不得见，他不过寻了一圈，便看易坎坐在乱石荒草中发呆，全身落了厚厚一层雪，也不知道坐了多少时辰了。
　　易石远远呆望着那人，看那人独倚于世，孤独悲哀之状，心底突然传来一阵疼痛，他以为自己早已淡定从容，如今这心痛之感来得急快，似一把锉刀抵在心口上用力刮擦。脚下似有千斤巨石般难以迈出，他就这样远远望着，直到很久以后，才慢慢缓过气来。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道：“易坎道长。”
　　易坎似乎没有听到，又似乎听到了，好半天抬头望了他一眼，却见易石盯着他脚边的碎石发怔，那是一块白石，碎成了好几块，隐约是个人物的形状，融在这白雪之中本不分明，走近了才看出些许模样。
　　易石盯着那石块移不开眼睛，他突然想起百年前，易坎与他分离那一日，他摸了一块石头雕易坎的模样，易离找来之后，他随手塞进了怀里，从此踏上了万劫不复之路。
　　如今这石头便在易坎面前碎在地上，原来这东西是被易坎寻了回来，竟带在身边百年。他想抬起头看看易坎的模样，问他一声：“这东西你是怎么拿到的？”
　　他刚一抬头，易坎已先他一步站了起来，手中突然挥出一股劲力猛地扇向他，极其愤怒吼道：“滚！”
　　易石此刻心思浮动，全无防备，被易坎一掌袭来，更兼那掌中满含怒意的杀气，打得易石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易石卷在地上，压抑疼痛，连咳数声。这一掌来得不明不白，他心下亦是愤怒，却没有本事与易坎叫板，只得待呼吸畅顺了些，弯着腰慢慢爬起来。
　　易石却不知，易坎今日上这玉虚峰来，本为峰崖上有一块仙石镜，若加注高强法力，可凭逝者遗物悉获前世今生。当年青山老人将易石三魂交与阎王，这石像便带回上栖峰易石的小屋，后被易坎得来，百年从不离身，却于其中体悟到易石一丝残念。易坎喜之不尽，妄想这玉虚峰仙石镜能帮他寻到易石生魂，谁知不仅什么也照不出来，石像不堪法力反而碎了。
　　易坎一丝希望化成乌有，心中早已空空荡荡，偏偏易石闯来，见着他石像碎在地上，脸上居然显出一丝喜色。易坎只当易石从易艮处尽知自己的事，这白狐幸灾乐祸，一瞬看着厌恶以极，易坎便毫不手软扇了他一巴掌。
　　易坎发泄了怒气，倒平息了许多，脸上仍是漠然无谓，远远望一眼那狐狸的模样，转身边走边道：“跟我下去。”
　　易石咳了一声，轻声道：“我不跟你走了。”
　　易坎虽站得远，实则六感极强，明明听得明白，却道：“你说什么？”
　　易石慢慢站直了身子，咬牙又道：“我不跟你走，就此分道扬飚！”
　　易坎伸手一抓，易石便被他吸到眼前，他心下厌恶，手一挥又将他推远两步，冷道：“我偏要你跟着我，你能如何？”
　　易石心底极怒，被易坎打了又极难受，说不出话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刚走出两三步，后背便挨了易坎一掌扑倒在地，易石仍不回头，爬起来继续朝前走，又走了两步，再挨一巴掌摔倒在地。易石躺在地上又气又苦，却受不住易坎这般欺人太甚，他知道易坎不会杀他，却也从不把他放在眼中，对他更是厌恶反感。他整日面对这样的易坎，万般辛苦难以言说。忍无可忍之下，妖力瞬间爆涨，易石飞身向易坎扑去，手中起势便是八卦离魂掌，全身笼在一层亮眼的青光之中，双瞳泛出赤红。易石这一式，本不是要取易坎的性命，只是气不过罢了，他妖力急增，也不是要以命相搏，不过想争得一点时间，逃出易坎的控制，这看在易坎眼中，却是妖孽显出凶狠本相，又看易石恬不知耻仍用他青山派道术，便同样开出光盾，起手竟也是八卦离魂掌。一妖一道两掌对拍，这掌印之中本合阴阳八卦之变，周身风起云涌石飞木斜，这一掌之下，易石未尽全力，易坎功力深厚，孰高孰低眨眼便知，易坎纹丝未动将易石拍飞出去，他于空中急翻两圈稳住身形，双指一绕缚神诀袭来，易坎手指一弹便解了易石的缚神诀，易石却也急快地凝天一指，以妖力控制雷诀斩下，易坎伸手扔出一物，法珠金光四开，将雷诀化净，易石抬脚便跑，易坎怎肯给他机会，凝气成剑闪出耀眼白光，偏偏不肯罢休，内结五雷结印，飞速向易石打去，易石眼见这一击是生杀与夺不可逆转，心中一暗，妖气急成护盾，体内道息飞速流转，激出易艮正罡神力死死挡在内丹之外，不过是一瞬之间，雷霆之利随剑光直劈易石身体，轰地炸响，并随着一声忍耐不住的闷哼。
　　易坎这一击出手之后，才突然想到这白狐内丹破碎，百年妖力能使不过四、五成，五雷结印凭他的本事恐怕抵挡不住，收手已来不及，眼见着易石受了这一击，他心中竟忍不住急跳。
　　易石却没有倒下去，他勉力站着，内息一瞬全被击散，也不知道自己的内丹如何。
　　易坎往前走了两步，看易石抬头来看他，四目相对，易石双眼浸染妖气仍然发红，怔怔望着他，看似毫无痛苦，却是满眼的无奈哀伤，眼中本无泪，却让人觉得其间酝藏漫天悲恸，如涛天巨浪将人没顶。他本以为会见到这狐狸的憎恨与不甘，可惜都没有。
　　易石闭了闭眼睛，垂下眼去，血顺着嘴角往下淌，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昏死过去，偏偏这一刻无比清醒，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易坎突然急走上来将他抓住，内息快速探入他体内，见他内丹裂纹不少，却终就得以保全，连忙注入法力帮他护体。易石撑不住力跪到地上，他知道易坎在救他，却只觉得可笑。为何要到这种伤致极伤，他才能得易坎一丝善意。
　　如果要得他真心相待，又要用什么来换？
　　易石内息归位，知道这次是易艮的正罡神力救了自己一命，心中唏嘘。他本不愿忤逆易坎，却因见着那石像心底起了一丝念想，这念想还未付诸行事，易坎突然翻脸，他在易坎面前，终就放任一分心气，却忘了吃一鉴长一智。他总要吃尽了苦头，才看得清自己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