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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灞上风暖。
      气氛却不见的暖到哪儿去,苻坚铁青面孔,身畔群臣环绕,一阵风吹过,华盖的阴影扬起,让他的面容曝露在阳光下。
      风过了,又阴下来。
      “……谢安桓冲兄弟皆一方之俊才,君臣戮力,阻险长江,未可图也……王大人临终之时……”
      一直默不作声的苻坚突然将手中玩弄的玉璜捏紧:“不必提景略。”
      黑压压一片人群顿住,原本正纷纷点头赞同太子之言的群臣一个个冷了表情,像突然挂了一层霜,秋风扫过荒原。人群尾端一人小声嘀咕:“自王大人病逝,陛下总不愿提及。这样的无名业火说来就来,也不止一次了。”旁边的人也不搭话,微微点头。
      苻坚将声音放低,但手指的骨节却显出一截截用力过度的青白色,嘴角微微一翘:“景略为此事,几乎以死相逼。江东之贼倨傲一方,不可不灭,尔等不必在拿什么遗志,什么死人的话来劝朕。”
      苻宏张了张嘴,却被苻坚一眼瞄到:“太子……也不必多言。汝等前怕豺狼,后怕猛虎,未曾见我大秦劲卒百万,文武如林,早已不是七年前之秦,纵有景略临终之言,也早应应时而变。
      群臣看了苻坚脸色,都垂下头去,倒是慕容垂不疾不徐开了口:“当年,孙吴雄霸江东,帐下亦有名将陆抗,其势不敌,终并于晋。而今,晋总有谢安等人,小不敌大,弱不御强,岂能抵陛下之百万强兵?”
      苻坚大笑,指向群臣:“你们啊,终是少了些慕容家睥睨天下的傲气!”
      慕容垂面色一动,将腰弯得更低,“有大秦百万雄兵,区区一晋原不足挂齿。只是众位大人较臣更为谨慎罢了。”

      慕容垂兵临襄阳城下的时候,慕容冲的第七支箭正堪堪脱靶。
      新任的马倌是个老头,常年眯缝着的双眼糊满了眼屎,腰背也是一副加根稻草就会喀嚓一声折断的样子,喂马喂得不怎么样,说话也难听得很,倒没人想到就这么个糟老头子反而在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守手下呆得时间最长。
      马倌眯着眼望了望三百米外的靶,嘿嘿一笑:“大人今日弓箭趁手,七支箭竟中了三支啊。”
      慕容冲神色一变,待要发怒又压了下去,拉紧了弦,随手将下一支箭射将出去,还未着靶人已转身,不耐烦道:“不练了不练了,无趣得很。”
      说着从马倌手里接过缰绳,懒洋洋牵着那白马往回走。
      马倌忙佝偻了身子慢慢走去收拾箭靶,只见靶上四支箭果然横七竖八,都没插入红心,却是各自立在其他描出的环上,将墨迹直压入了木靶中,毫厘不差。他一把撕下红纸团成一团,扛着木靶向马房走去。天寒地冻,这木料劈了正好当取暖的柴。
      慕容冲已上了马,在草场上一圈一圈地转。远远望去只见雪白的马上,一层层花团锦簇的裘衣,人竟是仿佛陷入了什么漩涡,再也找不着了。
      马倌叹了口气,比起他初入府时看到的慕容太守,此时的他又长高了许多,脸上的轮廓也渐渐脱离了少年的柔和,分明添上了许多成年异族男子的英气。可他仍是瘦,瘦得陷在那一重重皮毛锦绣之中,让人忍不住怀疑那些华丽的外壳之下究竟能不能真实地触碰到这个人。
      慕容冲缓缓御马走在马倌身边,对他扬了扬下巴,“你可见过攻城?”
      马倌挠了挠头,费力地拖着那块木靶,絮絮叨叨回答:“攻城?那可没亲眼见过,听说死人可多,造孽啊……”
      没等他说完,慕容冲挥了挥手,马倌便知趣地闭上了嘴。等了半天,慕容冲自己却也不开口,马倌抬头看了几眼,也不知他的嘴角是不是真的带着一抹笑。
      直到马倌放弃了揣测这位主子要说的话,老老实实跟在一旁走的时候,慕容冲忽然如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你去过襄阳么?”
      “没……没有。”
      “我也没去过”,慕容冲依然没有看他,像对着前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但我也知道,襄阳城里也有如你我一般的人,有世族、将军、小贩、奴仆、待嫁女子、垂垂老人,有各式各样的人……”
      马倌咳嗽了一声,“像小人一样的人遍地都是,像大人这么好看的人可没有。”
      慕容冲冷笑,“好看?再好看的人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襄阳,这几天要死很多人,你知道么?你高兴么?”
      马倌讷讷了许久,终于憋出话来,“不高兴。”
      “我,高,兴。”慕容冲一字一顿地说,唇齿间迸出的都是坚冰一般的寒意,停了一停,又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慕容冲微笑着说:“无论他们哪一方死,我都高兴。”
      马倌拖着箭靶的脚步略停了停,仰起头笑得一脸憨厚,“大人说笑了,大人这么心善……”
      慕容冲偏过头来低低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天一冷,这马都有些瘦了,明儿多加些料。”

      建元十七年。
      春风乍暖,碧梧宫的竹子竟纷纷地开起花来。待到细碎的花落了去,青翠的竹叶也跟着枯黄,坠了满地,踩上去嚓嚓作响,恍如深秋。
      小六子皱了眉头扫了又扫,总是顾前顾不了后,索性一扔笤帚,坐在道旁歇息起来。左右自打慕容姐弟出宫之后,这碧梧宫便一直空着,拢共才拨了六名太监在此看守着,权且添些人气,免得草木横生。平日全无人来往,也就乐得逍遥。
      小六子本是跑御书房那边的茶水差事,因着慕容冲独独对他话多了些,便直接被管事太监扔进了这前途全无的碧梧宫。虽则小六子素无大志,但在这前后只见五张面孔的宫墙之内呆了八年,免不了还是闷得抓耳挠腮。
      忽而听得一个陌生声音说:“你就是小六子?”
      抬头就见皇帝赫然站在眼前,小六子连忙爬倒在地,且自窃喜还没忘了礼数。
      “你起来。”苻坚背对着他,看着暖春之时枯黄的竹林。
      小六子小心翼翼垂首拱肩立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苻坚背手而立,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淡淡说:“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小六子一头雾水,只觉君心果然似海,全然猜不出端倪,又不敢不答言,只好说:“他……他……奴婢不知……”
      苻坚转过身来,不耐烦地挑了挑眉,“凤……慕容冲不是常与你闲聊么?他都跟你说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
      苻坚皱起了眉头,眼角的纹路分明再动一动就会直奔暴戾而去。
      小六子不由得膝盖一软,拼了命地思索八年之前那个美貌少年究竟与自己说了些什么。“他……慕容太守——”小六子深幸如今总算有个称呼好指代那人,“他说皇上赐的弓很好看。”
      “还有呢?”
      “说……呆在宫里……”
      “呆在宫里什么?”
      小六子被苻坚疾言厉色一声吓得匍匐在地,叩头不止。
      苻坚叹了口气,放软了语调,“从今日起,你来薰衣殿当值。”
      小六子也不敢回屋收拾东西,只好一路跟着皇帝,直往寝宫薰衣殿去。苻坚脚步很快,小六子战战兢兢一路小跑跟在侧后,偶尔抬头,看见皇帝眼角属于中年人的疲累纹路。
      “你几岁入的宫?”
      “很小……奴婢忘了。”
      “你想出宫么?”
      小六子吓得又跪了下来,声音都带了哭腔:“奴婢不想。”
      苻坚站住了脚,俯下身来看着他:“为什么不想?”
      “奴婢……奴婢没有地方可去……”
      苻坚笑了笑,表情很温和,双眼却分明冷冽,他说:“朕遍植梧竹,也留不住凤。如今竹实也亡,你说,他还会回来么?”
      小六子磕下头去,不敢则声。
      常言伴君如伴虎,在薰衣殿还没呆上一旬,小六子已经开始无比怀念空荡荡的碧梧宫和那几张看熟看烂了的脸。
      为了应付皇帝动不动就冒出的“他跟你说些什么”“还有呢”“然后呢”之类的盘问,小六子搜尽枯肠,将能想及的与慕容冲有关的场景统统讲了个遍。
      实在没什么可讲的了,又将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对话添加些细节重复一遍,再一遍。
      直到自己都觉得添油加醋到了令人发指的境地,皇帝竟依然有耐心听得下去,还能在适当的时候问,“然后呢”。
      于是有时候小六子偷偷觉得皇帝像个不知餍足的小孩,有时候看着他日渐深刻的眉间褶皱而不得不承认——这位戎马半生的帝王,正在以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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