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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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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官进爵。
上一次跪在这丹墀之下是什么时候?已经忘了。慕容冲梗直了脊背,目光肆无忌惮地越过一长溜躬身低首夺背影,直直看向明黄杏黄一片模糊的殿上,一如几年前的那一日。
目光相对的时候,火石电光刹那,扭转宿命。
不同的是,当时身边,还有辛夷。
侧过头去,士兵们身体的间隙里,可以看见远处少人行走的石砖依然保留着新铺时粗砺的表面,几蓬野草冒出头,似乎也在天子的威严下瑟手瑟脚。若没有这草,显不出殿堂的空旷,若没有了这些跪拜堂下的草芥众生,苻坚也不过是赤裸横在绫罗被面上的男人罢了,就算他握着鞭子,也不过是一个卸下重重伪装疲累的男人。
慕容冲浅浅一笑,一对手足,一颗人头,那男人的胸膛倒是够宽阔,手掌放在上面,能觉出咚咚如鼓擂的心跳,让人忍不住想用刀剔开皮肉,剁碎骨骼,看看内里是怎样的经脉纠结,真龙天子——慕容冲看了看前面慕容暐愈发消瘦的背影——这种东西,不过是笑谈。
尚书郎。京兆尹。没来由似的把慕容家分封一遍。
封,慕容冲……平阳太守,即日赴任。
哦?向殿上看去,宣旨的太监有气无力的声调莫名地在尾音拉长,仿佛没吃饱饭般昏昏欲睡。
慕容冲看着宫墙上空的天色,没来由地焦躁起来。
即日赴任几个字,着实,锤在了心尖上。
平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只不过从此,终于远离这沉沉宫殿里。
不知没有浓郁龙脑香的伴着,会不会不习惯。
轻车散骑。
车声在耳边咕噜噜乱响,慕容冲将车帘掀开一条缝,一派青天白日。从长安出发已经四五日了,太守大人不着急,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急。
“停车。”慕容冲懒洋洋吩咐一声。
施施然下车,路旁一溜密林,慕容冲紧了紧手中的刀,刀柄上细密的丝线干燥,七识朱梧。
向苻坚讨还这柄刀的时候,大殿内齐刷刷的眼光射过来。慕容冲环顾四周,一如当年他赖在苻坚臂弯里时一样,那些老头子们,说不定这几天天天念叨着慕容冲是个祸害,于他们大秦,在宫里宫外,一样是祸害。
宫里没有任何可留恋之物,除了这把刀。
倒是王猛笼着袖口不做声,看也不看自己。
背后这十几人,想当然是谁谁谁的亲信,慕容冲偏头瞄中其中一个,淡淡道:“你们……是不是嫌走得太慢了?”
那人一愣,对上慕容冲冰凉的神色,竟然唯唯诺诺,没说出话来。
确实,原本四五天就能走到的路程,活活被慕容冲押后一倍有余,他不是嫌日头高迟了起床,便是觉得路不平硌了骨头,迟出早歇,遇到雨天,更是窝在驿站不肯出门。
私下里非议不少,轻蔑地觉得眼前这位“太守大人”不过一个浑身软骨头的娈童,被娇生惯养成一幅臭德行,挑肥拣瘦,不可一世。可真正见到他,却又不敢鄙视,市井娈童见过不少,不过是庸脂俗粉娇矫扭捏的角色,可慕容冲身上那股不知为何物的寒气,总憋得面前的人像是矮了半截。
所谓“大燕的王子”,貌似也不是池中之物。
“你们……”慕容冲转过身来,一只手握紧刀柄,那一痕一痕的丝线印记似乎长在了手心里,“是护送本太守,还是,要让我来个在途中暴毙身亡啊?”
说罢挥刀,七识朱梧划出一道艳红弧光,砍向眼前的树干。
时间仿佛一瞬间定住。
拉车的马猛然一个响鼻,似乎惊醒了四周的人,马倌抚了抚马脖子,陪笑道:“怎么可能,咱们都是拨给大人的,今后发饷吃饭,还得靠太守呢。”
慕容冲冷冷一笑:“也是,一个□□后宫的男宠,也不值得那些大人们那么紧张。”他放下刀,刀尖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会因为太长而拖在地面,稍微弓下腰,恰恰好如拐杖般将身体支住。
好像刚才拔刀砍杀用尽了全力,慕容冲微微喘了几口气,才将刀慢慢送回刀鞘里去。
“走吧。”扶住马倌的手,慕容冲不小心,身体一歪,靠马倌之力才登上车去。
车轱辘又慢慢挪了起来,马倌也不催马,将鞭子绕在手腕上,回头看着那棵树,树皮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痕迹。
“唰”长箭破空,没有太大响动,却准准贯穿红心。一共三支,攒在中央,连带着先前的两支一道颤动。
箭垛立在三百步之外,慕容冲弹了弹手中的弓,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慢慢将箭拔下来。退至一百步距离,漫不经心地胡乱射上一通,羽箭霹雳啪啦散落一地,唯有一支颤颤巍巍地立在环形之外,箭靶边缘,兀自摇晃了几下,还是“吧哒”一声掉落在枯黄有霜的草地上。
马蹄声渐进,慕容冲从箭垛上撕下画着靶环的红纸,三下两下撕得粉碎。
马倌牵着马走近,那马浑身雪白,只有四蹄一抹胭脂色,是慕容垂送的。头一次见那日,慕容冲差点被它甩至马下,要不是身边有人,估计要被拖上很长一段路程。慕容冲拍拍身上浮尘,嫌弃地说:“人家所谓名马,四蹄踏雪,这回可是四蹄踏我的血了,叔父?”慕容垂没说出话来。
倒是身边苻坚哈哈大笑,此事也就化为笑谈,从此这马一直养在皇宫内院,吃得膘肥体壮,到了平阳反而瘦下来。
只是慕容冲似乎很嫌恶初相遇时的事,也不怎么亲近这马,故而一直没有名字。
慕容冲做平阳太守也有半年,转眼一年将近,左不过喝酒享乐。太守不近女色,连带得底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也不大舒坦,好在三五日便有宴饮,也不那么难熬。
慕容冲瞟一眼马倌,“胡四,我不是吩咐,不要这一匹么?”
胡四低头陪着笑:“大人,与其罢宴之后再去马厩探望,不若趁天光甚好,骑它一骑。”
“嗯?”慕容冲针尖似的神色顶到胡四面上。
“大人,这靶纸可以撕掉,但箭垛上的痕迹,终归是命中的居多啊。”胡四也不畏惧,迎着慕容冲的神色,和平日似乎有所不同。
慕容冲伸手在箭垛上抚了几下:“哦?”
胡四把缰绳递到慕容冲手里,又垂下头:“小人夜夜为马匹上夜草,常常在星空下见到太守大人纵马驰骋的英姿。”地面上是慕容冲刚刚扔下的长弓,黝黑的弓身没有纹路,当中的弦近指粗,一看便知不那么容易拉开。
“听说最近长安城里,又不太平啊。”慕容冲突然话锋一转,似乎没听见胡四说了什么,“王大人的咳嗽,是不是又重了些?”
胡四低头:“小人只听说,竟有人胆大包天,闯到明光殿上大放厥词,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
“这些话早已路人皆知,你……就不知道些别的?”慕容冲从腰间抽出长刀,清唳的一声金属摩擦声。他举起刀指向天空,刀刃磨得锋利的部分映着日光,隐隐透出股绝世名刃的杀气。
“好刀。”胡四淡淡道。
慕容冲将刀锋一转,刀尖平平指定胡四的面孔,只要手肘一错,便能将胡四的颅骨击碎:“这刀不是精钢,不过凡铁,若以人头喂之,刀必有魂。”他直勾勾盯住眼前这人,想从他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但胡四颜色平静如水,慕容冲觉得背后一股什么力量让他全神贯注起来,眼前的这个人。
胡四忽然半膝着地,跪了下去:“太守人中之龙,定能将天下翻覆。”
慕容冲笑着将手放至胡四头顶,竟能从厚厚头发中感到热量传来:“难道是我的手太冷不成……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内臣不问政事,你说,我是内臣……还是外臣?”
“太守自然是外臣。”胡四斩钉截铁,语声虽不高,却自有一种铿锵之气。
“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慕容冲一面朗朗念,一面用手指在胡四头上打着节拍,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
胡四缓缓抬起头,不妨慕容冲笑嘻嘻地低下头:“怎么样,我念得好不好?是不是比王大人啊,朱大人他们念得好听多了?”
“太守……”
慕容冲的刀忽地斩下,停在胡四脖颈,压出一道血痕,胡四面色一凛,住了语声。
“没想到,你胡四竟是条好汉,怪我有眼无珠了。”慕容冲回手一刀,箭垛应声而断,上半截跌落在地面上。
“胡四,当马倌恐怕是埋没了你……明日,为你寻个好点的差事。”七识朱梧入鞘,慕容冲也翻身上马。
胡四刚刚低头准备道谢,慕容冲似对自己,又似对胡四,喃喃道:“奇怪,明光殿这种地方,也不是任谁都能进去的啊,短短几日便满城风雨,真是……”话音渐渐小下去,马蹄声骤起,慕容冲□□的马瞬间飙出两三丈去。
一袭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锦袍上精心绣制的花朵蜿蜒弥漫,爬满了慕容冲一背。
尖细的指尖拈气面前的夜明珠,慕容冲淡淡一笑:“多谢陛下的赏赐。”那枚珠子从他白皙的指尖里幽幽泛出绿色寒芒。他窝在柔软的貂裘里,慕容冲将软塌搬进书房,平日就歪在垫着厚厚被褥皮毛的榻上办公。雕花大案上凌乱一片,多的是锦帕棋子,倒是没几张公文书卷。
“最近长安城,新闻倒是很多嘛。”慕容冲随手把珠子一抛,珠子默默滚进脚边的绣枕后。
来使恭敬地低首:“不过是些市井传言罢了,陛下吩咐小的转与大人听,不必将流言挂在心上。”
慕容冲笑意久久不消:“我知道,我哥哥不是活得逍遥自在得很嘛。”
“京兆尹慕容大人亦安好。”使者揣度着慕容冲的神色,只觉得从他眼神里只看到空白一片的莫名喜悦。
“他们自然很好,天子脚下,皇城根,时时承露。”慕容冲伸手够桌面上的茶盏,露出一截青白的手腕,“倒是王大人的病,是不是越发沉重了……你这次回去,替我向王大人问好,劝他少忧心国事,多逗鸟观花,养养心性。”
使者点头称是。
“王大人,便是胸怀天下,劳心过甚。”慕容冲继续说,“其实在长安的时候,我常常遗憾没能和他对弈几局。”
“平阳在太守治下,可谓……”
“你少说这种客套话,我可不是什么治事之人,只不过底下人办事得力,守住些许太平罢了。”喝过茶,慕容冲唇边一抹水色,在灯下闪烁着光亮,“府里日子跟宫里一般无聊,只不过,前几日死了个马倌,我正愁没人替我喂马。”
使臣礼毕告辞,走到门口,慕容冲突然叹了口气:“转眼又是一年,春雨一下,就要暖起来了。”
王景略死,谥曰武侯。
满城皆白,恍若下过一场雪。
七月的温度凝在指尖,也掩不住长安城的肃杀气氛。
苻坚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鬓角竟也闪出了几丝白发,他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良久未出声,只是默默将面前悼词合起。
下面分明写着,平阳太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