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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小六子快步端了止血生肌的药粉前来,看见慕容冲依然如他走时的模样坐着,一动不动,比汉人色淡的眸子在浓密眉睫掩盖下越发显得阴沉。
      小六子端了药站在他面前,欲待说什么,又不敢唐突打扰。
      过了半晌,慕容冲像刚看见他一般笑了一笑,“你倒真端了药来。”
      小六子在他面前总局促不堪,见他展颜一笑,更是踌躇了半天憋不出几句话来,只会讷讷说:“你的手……”
      慕容冲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浅浅一道血痕,冷冷道:“这也要药?当年慕容男儿叱咤疆场之时,可不见个个马背后都驮着药箱的。”
      小六子对着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只觉做也是错,说也是错,只好直直跪了下去,赶忙磕头认罪。
      慕容冲倒笑了起来,一手掐住了他下巴,抬起他的脸来,“你倒是磕惯了头的,来,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何罪?”
      小六子张口结舌,想了半日,说:“惹主子生气,就是死罪。”
      “死……罪啊……”他放了手,又懒懒窝在美人靠中,道:“你方才在殿内,可听见王大人说了什么?”
      “奴婢……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慕容冲大笑:“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不过就是要杀我么。”
      小六子惊得抬眼愣愣看他。
      慕容冲阖着双眼,左手抚着身旁廊柱,动作轻柔,神情也平淡,嘴角还抿着几分讥刺笑意。过了片刻,才说:“你大可放心,他但凡有半分避着人的用心,也不会被你听到。王景略要灭我慕容族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看这次又拿的是什么理由罢了。”

      “丞相要以彗星一说尽诛慕容氏,只恐说不过去吧。”
      王猛踏前一步,一揖及地,道:“皇上请恕臣直言。”
      苻坚扬了扬手,“请讲。”
      “国灭身亡,自古如此。不死,是造化。死了……也无话可说。”
      苻坚倒是笑了,“能让自来儒雅含蓄的王丞相说出如此杀伐气十足的话来,这慕容家,也算厉害的了。只是……这所谓天象,竟不过是个借口?”
      “彗起尾箕,而扫东井,伏燕灭秦象。是太史令所言,臣……”王猛犹豫了一下,才说:“臣本不信星象谶语,只是这慕容氏……当灭。”
      苻坚笑着走下座来,毫不避忌地揽住了王猛肩膀,“景略,你我征战多年,杀人无算,若连天上几颗星辰变动也要放在心上,却还如何气吞天下?再说,慕容全族不过一两千人,列位在朝的不过数名,我大秦谋臣良将如云,量他们能翻了天去?”
      “只是慕容垂握兵,慕容冲……身居宫中……”
      “慕容垂已老,慕容冲么……”苻坚用力按了按他肩膀,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说:“慕容冲日渐长成,居于宫中……不妥,我……也是知道的,只是……”
      王猛不再多言,只觉苻坚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这几句话,都透着艰难。言谈之间,他的下巴磕在自己肩膀上,有些钝痛,一下一下地直压肺腑。
      苻坚叹了口气,踱了开去,回到座上,“朕都知道了,丞相不必多言,请回吧。”
      “是。”王猛忽然觉得被皇帝靠过的温热背后开始发起冷来,春风一过,也觉刺骨。

      “凤皇儿,你可想出宫?”苻坚一手死死按住慕容冲脖颈,一手轻柔地为他拂开汗湿的鬓发。
      慕容冲喘了几喘,小心地挪动了一下与苻坚赤裸相贴的身体,懒懒道:“不想。”
      “真不想?”他知道慕容冲的生死血脉尽在他的掌中,明明自己动弹几根手指就可让他生、或是死,却偏偏一阵阵地惶恐起来。他能听见他的脉搏激烈跳动,却听不懂其间蕴藏的,究竟是金戈铁马,还是缠绵缱绻。
      “皇上若不信,何必问我。”
      苻坚笑了一下,不轻不重地抬手一个耳光过去,柔声道:“越发不懂规矩了。”
      慕容冲没有吭声,左边脸颊在隐约透进窗来的月光中也渐渐地红了起来,他仰头看着帐顶,过了很久,才说:“王大人竟不要杀我,只是撵了出去?也好,像我的姐姐一样,不声不响地撵出宫去,自此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妖孽绝迹?”
      苻坚反手又是一下,再轻轻抚摸他脸上指痕,俯下身去,啃咬他突兀的喉结,低声说:“凤皇儿果真长大了。”
      慕容冲轻轻一笑,问:“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嗯?”
      “诸位大人总能找出各种因由要尽灭慕容,我只是好奇……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左不过是天象异兆之类。”
      慕容冲又笑,“邺城之围时,也听得人说有什么异兆,主燕必万世昌盛。不想这天象异兆倒总是偏帮慕容族人。”
      苻坚定定俯视着他娟秀的眉目,叹了口气,“凤皇儿,一个人心思过于剔透跳脱,毕竟不好。”
      慕容冲抿了抿嘴,再不开口。
      苻坚也背对着他侧卧下来,躺了许久,终究还是伸出手去,摸索到慕容冲的手腕,牢牢按住。“凤皇儿,若给你个机会,你可会杀我?”
      慕容冲呼吸安稳,毫无声响。
      “我知道你醒着,但……还是算了。”苻坚闭上双眼,手中他的手腕依然瘦削,骨骼却比初入宫时有力了许多,皮肤下跳动的全是少年的血气。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小六子!”慕容冲的声音冷冷贴着脊梁骨传过来,小六子立马站定,笃笃地盯着前方,也不敢回头,总觉得这主子那张白森森的面孔有些骇人。
      “怕我吃了你?”小六子只觉得一只冰凉的手掌生生将自己的面孔拗向后去,寻思着传说中的冤魂夺命是不是也是如此。再用点力,喀嚓一下,就能断了脖颈。只是眯眯眼睛,就看见一张笑盈盈的面孔。深杳的眸子莹莹闪亮,透着些稚气。
      虽然早已习惯慕容冲翻脸如翻书,也很少看到这么和蔼可亲的面色。
      从上次在偏殿遇着慕容冲之后,小六子总是隔三岔五地遇到这位爷,其实心底里知道遇见他并非什么好事,却忍不住夜半当值时思念那张有如面具的精美面孔。
      “呃,慕容……少爷。”小六子咧咧嘴。
      这段时间苻坚勤勉,日日早朝,下朝之后还要在偏殿议事,故而小六子也忙起来。也是因此慕容冲反倒多了许多自由,在宫里冶游不定,宫女们团团笑闹着的时候他走过,好似一股凉气逼过来,吓得人不敢动弹——过去了之后,空留一地的闲言碎语。
      慕容冲好以整暇,拉拉袖子:“小六子,最近王大人,来得可真勤啊。”
      隔着窗,能听到王猛地声音,大概在说今秋收成不佳,夏季淮河天旱,饥民四野,请求放粮救济。
      “说不定也要扯上些后宫妖孽。”慕容冲笑了一笑,小六子却觉得他面色凉了下来。
      话音刚落,王猛话锋转了:“陛下,所谓彗星扰国之事,不可……不察啊。”
      “从春说到秋,就为了一颗破星星,王大人真是忧国忧民忧天下。”慕容冲喃喃自语,忽而转向小六子,“你说,这宫里好不好?”
      “啊……奴婢,说不上。”小六子小心翼翼地离慕容冲远一点,生怕他一句话不合便换了张脸。
      “宫里的人想出去,宫外的人想进来。小六子,你说我该不该呆在这宫里呢?”
      小六子觉得浑身都有些发抖,转眼冬天到了,太监们都袄子都单薄得很,上下牙不自主地磕磕作响:“这……陛下让公子在宫里,公子就该在宫里了。”
      “哦?”慕容冲眯缝着眼一笑,垂眼看了看地面上发黄的草茎,疏疏落落地散布在池塘周围,“是不是,快要下雪了?”
      小六子一愣,痴痴抬头看着灰白色的天,苍苍茫茫没有一丝阳光。
      “小六子,你是第一个说我该留在这皇宫里的人。去吧。”慕容冲松开拉住小六子脖颈的手,顺势推理一推,小六子一个趔趄,差点又撒了茶盅。
      “等等,小六子,明儿个早晨,来陪我说话。”
      慕容冲背靠宫墙慢慢坐在地面上,顺着衣衫透进来的是刺骨的砖凉,背后王猛和苻坚的对话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一年以来流言四起,鲜卑将复国的消息传遍京都,慕容冲笑意蔓延,若果真要复国,我慕容氏何苦要说得街巷尽至,可笑之极。

      一阵咳嗽声。
      慕容冲正朦朦胧胧睡意四起,眼前模糊一片里隐隐一爿黑影,微微弯下背脊,一只手护在口唇之间,压抑着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皇叔?”他努力想睁开眼,缭绕四周的凉意像一层薄雾环住神经。
      佝偻着的侧影如此熟悉,还有那绵长不断细密的咳嗽声,在刀锋一般寒意侵袭里,断然就是脑海中那个身影——不不不,慕容恪他早已不在人世,慕容冲用力闭紧眼睛,再睁开时,恰对上一双黑眸,目光甚至有些炽热地笼罩全身。
      这不是慕容恪的神色,那个男人面上的狭长伤痕让他永远带着冷静的表情。
      慕容冲振振衣袖:“王大人……日夜操劳,可要当心身体。”
      似乎是语重心长,又似乎是讥诮嘲弄,慕容冲眼睛眨了眨,流露些许敬意。眼前这个男人,若非是王景略,或许也能一道击剑长歌,抑或纵马逐日吧?
      王猛好容易止住咳嗽,并未搭话,袖住手缓缓远去。
      若燕不灭,慕容恪不死;若辛夷还在宫内,未曾失散;若王景略并非秦臣,不是为秦虑政……或许便不会如此寂寞。

      日上三竿,照在地面上明晃晃的,温度却一丝也无。小六子缩手缩脚地呵着气,鼻尖红彤彤一路小跑,猛地撞在慕容冲身上。
      “慌什么慌?”慕容冲顺手拎起小六子的领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柄长弓。
      弓很长,两头垂下来,雕着凤凰于飞的精致图案,中间空空洞,竟然没有弦。
      小六子一脸慌乱,抖抖索索站直了,低着头不做声。
      慕容冲撒开手,端起弓,一只手虚虚伸出来,似乎挽住弓弦一般,眯眼,瞄准,前方是一大片池塘,衰败的荷叶形容枯槁,不知道他想对准何处。
      良久,放下弓来,笑道:“小六子,皇上赏我的弓,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是,他身边的一切都很漂亮,连床帐烛台,都比其他宫里要漂亮精致了去,真是,漂亮……
      慕容冲用弓支着身体,柔软的木条立即压弯,发出“吱吱”的声音。他抬手一错,金漆红底的弓便喀嚓折断,随手一挥,砸进凌乱的荷花池里,半截落在枯萎卷缩的荷叶上,晃了晃,定住,另一半掉进水里,浮在水面涟漪中间,也不动了。
      “听说今天明光殿乱得很。”慕容冲习惯性眯起眼睛,打量水里的半截弓,似乎这点阳光刺眼,语气幽幽的,“王大人他们,一定又聚在偏殿议事了吧。”
      “呃,是,是是。”
      慕容冲怜爱地戳了一下小六子鼓鼓的腮帮子:“你就不能不结巴么?”
      说完看看自己的手指,青白色里泛滥着紫色青色的脉络,许久不曾握弓掌剑,手心的茧子痕迹也淡去:“小六子,恐怕以后你再难见我了。”
      “公子,不……”
      慕容冲按住他嘴唇:“你说了也是废话,小六子,如果有朝一日这皇宫你呆不下去了,你去哪儿?”
      “我,我……不会呆不下去……”小六子结结巴巴,也不知这少爷今儿个又发了什么疯,皇宫这地方,净了身除了葬在这里,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年老的公公们都不愿还乡,因为早已没了故乡。
      “这宫里,也就你一个没心眼的人愿意来跟我说话。”慕容冲笑得颇有些残荷颜色,“你若不愿出宫,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将你葬在这宫里。”
      冬风无痕,连大雁也绝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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