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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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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梦见苻坚。
他梦见衰老的苻坚匍匐于自己脚下,七识朱梧稳稳地架在他的咽喉,刀锋雪亮,一动就能切入骨节。
他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一斜,一拉,痛快淋漓地将苻坚斩于刀下,也算遂了自己这么多年苦苦藏着的心愿。
结果,梦里的他却只是茫然地握着刀,仿佛这些年的仇恨埋藏得太久,久到自己都忘了究竟要什么。
苻坚也只是低着头,一语不发。
他看着他鬓边星星白发,醒了过来。
慕容冲仰面望着帐顶,想着方才的梦境,慢慢笑了起来。他从未见过苻坚颓唐的样子,那个男人自打出现在他生命中就一直是以高踞于皇位之上的强悍果决的面目出现,能梦见他如此疲惫的形貌,也算有趣。
然后他不由得认真地想,如果此时,此地,苻坚真能一败涂地于自己脚下,真能由他处置,他待如何。腰斩?弃市?陵迟?族灭?哪一样,可以清算这一切?
他想了很久,像幼童一般折着手指算他们之间的种种仇恨,数了一阵,再笑着看自己握成拳头的双手。
恨得太多,太久,反倒不知所措起来。
慕容冲忽然很想把这个梦讲给谁听,片刻以后,他终于开始一字一句,慢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讲了起来。
“辛夷姐姐,我刚才梦见他了。”
“辛夷姐姐,我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我为什么没有梦见你呢?”
“辛夷姐姐,我很害怕,我怕我终于忘记你的模样的时候,竟然还记得他。而仇恨,果然是比一切感情更深刻的么?”
“辛夷姐姐……”
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慕容冲模模糊糊地想着,以后如果真能击败苻坚,最起码……要问清辛夷的去向。
此时苻坚正亲领大军开拔南下。
祭完旗,苻坚俯视着脚下蔓延到天边的盔甲,夏末的朝阳斜斜映了过来,一片刺眼的光。他也知自己此时该说些慷慨激昂鼓舞士气的话,却只觉一阵阵的空虚起来。
灭了晋,扫平天下——那又,如何?
他已经灭了燕、代、梁——那又,如何?
他回头望向阿房,他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少年,后来他下令在城中遍植梧竹,前两年碧梧宫里的竹林统统死去,而这里的,依然青翠如故。
苻坚牢牢握住了腰间剑柄,感到一阵恐惧。他不是不知眼下攻晋,仍是过于草率,只是——
他怕。
他怕再拖下去,自己终将败于内心日渐勃发的软弱与空虚,再也没有勇气跨马征战,再也没有勇气杀伐屠城,再也没有勇气……如先时一般,将憎恶的斩于马下,将喜爱的握于手中。
就如……他想,如果他是现在才遇到慕容冲,或许自己只会给他个赋闲的官职,然后在上朝的时候远远地看一眼那个太过美好的少年。而这是坏事,还是好事呢?
苻坚皱紧眉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要挥开那些萦绕不去的烦杂念头,低声说——走吧。
“哦。”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这么敷衍了过去,慕容冲慢慢擦拭着玉杯上的酒痕,争如只不过听说“下雨了”这么简单。
那人以为他没有听清,便又重复一遍。
邺城被围。
围城的人,乃是慕容垂。
慕容冲端起玉杯,远看,然后又拿到眼前来用力瞪住,似乎有些嫌恶地皱起眉头,用丝帕用力抹了抹杯沿:“你说,皇上他对我好不好?”
一旁的人一愣,不知换作何等表情。
也不为难他,慕容冲自顾自地一笑:“汉刘彻金屋藏娇,是对陈阿娇好呢,还是不好?”
“如果好,也不会有千金相如赋了。”
“所以,皇上为我建碧梧宫,遍植梧桐翠竹,是对我好,还是不好呢?”
噤声。
那玉盏上的污痕似乎久除不去,慕容冲顺手向地上一抛,叮当一声砸了个七零八落,片片凝脂四散开去:“当年,碧梧宫里的所有东西吃穿用度都是宫里最好,从绫罗帷幕,到杯盏烛台,并没有见过有瑕疵的玉杯,皇上他,好像总是给我最好的东西。”
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御厨做的那一道鸾凤和谐,还真不错呢,平阳的厨子再好,也做不出那一等一的精致来。”
或许他还在怀念当年夜夜笙歌的日子吧?
慕容冲把身上的貂裘裹得紧些:“不知为何,平阳这地方冷得很,都二月了,怎么还跟刀割似的。”
地面平整,那些碎片微薄,好像透明。
“所以,他派你来特地告诉我这件事,是想看什么?”慕容冲直勾勾盯着来人的眼睛,“想看我拔刀而起直接斩你与平阳城外?想看我临表涕零殷殷请罪?还是想让我……托你带一件信物,以示磐石蒲草之情?”
迷蒙的天色里,偶尔有风从掀开一半的窗户里透进来,又是春天,连风沙如斯的平阳城,也透出了绿意。
“我哥哥,他还好么……”
那少年坚韧如刀的语气忽然弱下来,好像火折烧到尽头,终于没有燃料继续下去。
他的眸子仿佛闪着琉璃的茶色,慕容暐么,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一眼曾经穿在自己身上的龙袍吧,居然认真地对着苻坚身上那一件叩拜了这么多年。
他,还好么?
“一子错,满盘落索。”
苻坚看了看自己肩头未愈的箭创,说:“朕素来不喜汉人,但当日与王丞相手谈之时,常听他言——一子错,满盘落索。如今想来,大有深意。只可惜——”
他停了一停,目光扫过帐下勉强站立整齐却各有伤痛的将领们,低声道:“朕与王丞相不同,景略从来谨慎,而朕……朕落错的子太多,早就不知道是哪颗造就的败局了。”
刘牢之愤愤出得列来,重重将剑顿于地上:“圣上英明,只是过于仁厚,才让那忘恩负义的慕容狗贼苟活至今!”
苻坚忽然笑了,“刘将军,话虽没错,罪却安错了。朕对慕容家,从来就不是什么恩人,而是灭国的仇人啊。”
“慕容垂身居我朝要职,竟于此患难关头叛国自立,实在该杀。”
邺城之围,慕容垂率军倒戈挥师。
符丕求援一至,朝野纷然。
邺城,怎可能不是邺城,他慕容氏理应夜夜梦回的邺城——
苻坚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众将纷纷出列,异口同声地说着一句话,铠甲的银亮在天光里影影幢幢,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浑噩中一抹淡淡的嘴角似乎从远处勾了过来,冷漠得勾魂摄魄。
那是……
肩上的绷带似乎缠得太紧,苻坚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恍如被那抹笑意,拖入沉沉一片暗黑里去。
那是……慕容冲么?
他早就忘记了这个少年狠戾乖觉的眼神,仿佛记忆中只有他脊背上支离破碎的皮肤,那一道一道的血痕衬出肤色如雪,他裹在亮银色的绸缎堆里,清晰的喘息声一下一下击打耳膜。
烛泪嫣红地流过那些伤口,他眼里只有痛到极致的无声。
昨日密使归来,他说他似乎很怀念碧梧宫里随更漏暗流转的玉液春,怀念筵席间眼神妖娆的舞娘,怀念皇城里星夜下温柔的丝弦。
他只不过在问慕容暐的近况罢了。
可是他真的只是个孩子么?
还是从那一夜起,就再不是。
他还砸了一只玉杯呢。
当年碧梧宫总是乒乒乓乓打碎很多东西,被香炉熏黄了一角的如意,被茶渍淹没了一圈的琉璃盏,凡是微有瑕疵总是惹得他皱眉。
他竟如此,嘴角一扬,在纷纷扰扰的大帐里,几乎睡了过去,梦境里全都是那张面孔,那样的笑容。
“凤凰儿,若想念,便回碧梧宫来吧。”
再冗长的一觉也终有醒来的时候,甫一睁眼,就是纷至沓来的消息。
北地长史慕容泓反,亡奔关东,屯兵华阴,称雍州牧,济北王。
还未来得及拍案,第二封急函又至。
平阳太守起兵河东,奔泓。
谁?
平阳太守平阳太守平阳太守平阳太守这几个字在煞白的信纸上长成一张嘲笑的面孔,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厢情愿,那一爿冷落的碧梧宫其实并非自顾自的落花流水去了春,而是人心决绝一去不返——苻坚忽然笑起来,他怎么会以为慕容冲还会想回到这个地方?
他怎么会自顾自地以为果真梧桐竹影就是为他而存在,怎么会认为那个少年便如月月上报的奏疏里所说的那样俯首叩头?
真是……
被曲意逢迎惯了,还真以为那些繁文缛节都是必不可少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