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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短篇 - 億萬光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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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部分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感謝琦X筒子提供細節,如有雷同,純屬不幸。
本篇為「遭遇愛情」的續篇,以此向支援埃塞俄比亞的醫療團隊和瓶邪【咳,致以崇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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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爾迪亞草原的天空是經歷史洗滌過的藍,風雨滄桑,同時又不諳世事,如同這個國度。與天際接壤的是高草連成的細線,一棵枯木佇立在金黃色的荒野中,時空宛若靜止。這樣澄澈粗獷的景色卻總讓我回憶起首都機場的凌晨,雲層低壓,霧霾深濃,只有控制塔的信號燈模糊閃爍。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聯繫張起靈。距今兩個月零六天。
被那個人收留的時候,我就偷偷地存了他的電話號碼,姓名一欄填的是「悶油瓶子」。沒有膽子,也找不到藉口給他打電話或發短信,自香港一別,兩個春秋匆匆更迭,我們一次通话也沒有過,更毋庸说见面。偶爾會收到他寄來的畫冊和明信片,字如其人,凜冽風骨;辭如其人,寡言緘忍。我靠郵戳來辨認他的所在地,最近一張明信片是從莫斯科寄出的,日期签章是二月十四日。
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大約要比旁人經歷更多的別離和相思。尽管张起灵当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却一直坚信,他和我都在这段感情之中,没有开始,也不打算结束。远隔重洋,又巴巴地遥遥相望。
“在想什麼?”
我回過頭,阿寧站在乾草堆的陰影下,手裡拿著塊餅。她揚手,將烙餅扔給我。
“只是在發呆。”我伸手接住,單調的麵食表層嵌了堅果,口感乾硬,沒有味道。
阿寧是醫學院有名的才貌雙全的資優生,也是杭州紅十字會校園組的負責人。一年前正值中非建交的蜜月期,我們缺資源,他們缺錢,乾柴碰上烈火,一拍即合。她趁勢組建了一個團隊,決定前往埃塞俄比亞進行醫療支援。始料未及的是歐加登解陣的反抗愈演愈烈,起航日期一推再推,過程也一波三折。
我在學生會兼差,很欣賞她的韌勁和幹練,也認為這是一件值得嘉許的事,就幫忙跑領事館。和政府打交道向來是繁瑣且亟需耐性的工作,所以當所有事宜塵埃落定的時候,她拉我出去慶祝。幹掉幾杯啤酒后,阿寧問我要不要隨行。
這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張起靈怎麼辦。隨即又被年少氣盛的不安分打擾,加之阿寧的團隊的確需要能從中協調的人手,我必須去。這是我所追求的生活,同張起靈一樣的生活。
接下來是密鑼緊鼓的準備工作,準備畢業論文,惡補英語和進行醫療培訓。我並非醫學專業,只能學習基本的護理技能,成為鳳毛麟角的男護士。
最後才輪到說服頑固的吳家人,我惴惴不安地帶上我的小跟班,王盟。有外人在,起碼不用擔心父親暴跳如雷。結果可想而知,反對的聲音堪比錢塘大潮,打得我無從招架。
三叔連聲質問我為何一定要去。
這時王盟突然粗神經地摻合進來:“因為領隊是老大喜歡的類型。”
我一口噎住,差點背過氣去。老子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
飯桌上是死一般的寂靜,父母叔侄面面相覷。半晌,三叔才緩解尷尬般乾咳一聲說:“原來是千里追妻去了,大侄子,這回我挺你。”
我好氣又好笑,決定由著大家誤會,只要結果是好的就行。父母和二叔當我默認,長歎一聲也就隨我去了。
至於張起靈,我一直提不起勇氣聯繫他。好幾次通話鍵就在指邊,我還是拖延癥犯了似的,遲遲沒有動作。明日復明日,竟拖至啟程當天。我相當於阿寧的助理,鞍前馬後地忙活,直到飛機進入跑道滑行的時候才猛然想起我還沒有通知張起靈,於是匆忙地編輯了一條短信發過去——
「小哥,我是吳邪。對不起,偷看了你的電話號碼。我正在前往埃塞俄比亞的班機上,要兩年後才能回國。我已經將西泠印社交給了小跟班王盟打理,如果你來杭州,還是會有地方落腳。我會照顧好自己,你也要保重。勿念。」
然後關機,在九萬米高空度過十六個小時。
第一次踏出國門,我也不知道要帶些什麼,行李箱的大半都放了乾糧和零食。考量半天,最終決定只帶上他最初送給我的那本畫冊和打零工攢錢買來的入門級單反。
這個國家原始、古老、比我想象中更要窮困。大部分地區的婦女衣不蔽體,只在私處圍了一條布,男人乾脆什麼也不穿,在裸露的身體和生殖器上用顏料描繪不明所以的圖案。貧窮,戰亂,疾病纏身。因饑荒而柴瘦如骨的嬰兒隨處可見。
我對於攝影一竅不通,手裡拿著單反卻當傻瓜相機用,兩個月下來能夠拿出檯面的沒幾張,倒是那些寫滿無望和飢餓的表情深深映在我的腦海。然而我只是淡淡地看著,旁觀者只能用相機記錄行程,沒有資格對別人的生存方式乃至生命指手畫腳。此時,我的內心總會泛起一絲甜苦的漣漪,覺得自己離張起靈又近了些。
固定醫療點設置在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同時安排人手輪流到各個部落和民族之中出浴0帋ьI的是西北線小組,三天前,我們走到維爾迪亞附近的部落,住在茅草和黃泥搭建的房子里,衛生條件極差,動手術也只能在村民的家裡進行。
我已經連續一個月每日都在工作,加之西北方的局勢愈趨混亂,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死緊。尤其是幾個女生,對於不時從遠處傳來的槍聲感到十分不安。
“柯西的情況怎麼樣?”我啃了一口烙餅,咀嚼起來有點困難。
“不怎麼好,而且確認了他是艾滋病帶菌者。”她平靜地回應。
那是我生平第一個手術,也初次目睹了截肢。柯西年紀很輕,只有二十歲,四天前被流彈擊傷,沒有經過適當處理,當我們到達部落的時候,傷口已經惡化,左側大腿腐爛,咧著嘴的傷口滲著膿水。阿寧是小組里唯一的醫生,性格是少有的硬氣,面不改色地操持著整場手術。我帶著口罩,卻依然能聞到撲面而來的惡臭和腥味,眼前又上演著「電鋸驚魂」,我臉色鐵青地秉著一口氣,硬是撐到手術完成才跑到屋外去嘔,險些連膽汁都要吐出來。
“聽說阿拉瑪塔成為了歐加登的據點,這裡局勢不穩定,我們要盡快返回首都。”阿寧說。
“嗯。後天動身吧。”我點點頭,又聽到有人喚我。
“吳邪,電話。”
尋思著是不是首都醫療班子的秦海婷打電話來做日常溝通,我跳下乾草堆,走進运闷痣娫捳f:“喂,海婷啊?”
“……”話筒那方沒有傳來任何聲響。
“……喂?”是線路出現問題了么。
“吳邪。”幾秒的遲滯,電話那頭傳來暌違兩年的清冽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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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哥?!”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
“你…你怎麼?”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幸福來得太突然,有點不知所措」,耳邊是記憶中經久迴蕩的聲線,我反而有點語無倫次。
“王盟說的。”
“哦……”聽二叔的話,每到達一個地方就打電話報平安的政策果真是明智的。幾個小護士看著我期期艾艾,都在一旁捂嘴偷笑。有點尷尬地側過身,繼續對著話筒傻笑。
說不高興,那是騙人的,甚至還有些慶幸,冷情如他,心中卻有我。自到達這片高原大陸上就一直輾轉不定,他要尋到我,怕也是費了一番功夫。絮絮叨叨地和他說些我在埃塞俄比亞的生活和經歷,話筒那頭卻是意料之外的沉默。
“為什麼。”不知是遠洋通話的原因,抑或是其他,張起靈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陰沉。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去。”
“…救死扶傷什麼的不是一件好事嘛,小爺我身為二十一世紀好青年,要給國家做貢獻……”我打著哈哈,直到胡扯不下去了,才低聲說道,“我只是在繼續兩年前的旅程。”
話筒的另一端空洞無聲。我懷疑自己是否觸中了雷區,不知突兀的分離和告白在張起靈心中是何種份量,是否已成他心頭的一顆刺。
“我知道自己很不安分,哪兒危險往哪兒躥。你生氣了……?”歉意的口吻,吳儂軟語的江南式普通話,雖然看不到可憐的小眼神,但這招的殺傷力應該足以滅火。
果不其然,那端傳來微不可聞的歎氣聲:“一切小心。”
“好。”鬆了一口氣,方才的沉悶之感一掃而光,此刻無比安心。
我們聊所到過的城市,聊趣味橫生的人文風情,聊這個荒誕又滿目蒼夷的世界。我依然多話,他仍舊寡淡。我故意避開局部地區動亂的話題,怕引起不必要的疑慮。他說他在西伯利亞拍照的時候眉毛凍成了冰塊,到現在都沒長好,我忍不住卷他面子地拍腿大笑。一通國際長途打了三十來分鐘,我怕電話佔線妨礙到醫療隊的工作,於是和他道別。
張起靈說:“有事打我電話。”
我說好。
他又問:“海婷是誰。”
我呆了數秒才反應過來:“哦…她是固定醫療點的聯絡人,我們要進行日常溝通……”
他應了一聲,隨後掛掉電話。
我拿著話筒在腦內跑了好一會兒火車才恍然大悟——那傢伙誤會了我和秦海婷的關係。真不愧是悶油瓶子,竟然憋了半個小時。冷情的大仙吃味了,被鎖在心底的得瑟小人開始跳舞,姿態難看,但自得其樂。
“喲~吳邪學長,眼角含春,小臉蛋紅潤得像是要發光,如果不是知道你有阿寧學姐,我們都以為你剛才在和女朋友煲電話粥呢。”朝我擠眉弄眼的是其中一個不拘小節的學妹,平時很喜歡揶揄我。
“噓,別讓阿寧聽見。”我趕緊朝四周掃視一周,沒有另一個當事人的身影,“我和你們阿寧學姐比包青天都要清,不要再亂想下去了。”
“那就是說,剛才和你通電話的,真的是你家那位?”學妹豎起右手小指,不懷好意地笑著。
“去去去,人小鬼大。”我揮趕著她去照看病患,臉卻禁不住發燙,尤其是想起那雙泠然自若的眼眸,還有凝視著我的專注視線,就覺得連頭頂的發旋都在冒煙。
這段小插曲雖然有些尷尬,但絲毫沒有影響我的好心情。即使吃晚飯的時候幾個小護士都用奸詐的笑容盯著我,像是發現了什麼天大的秘密,我也只是一笑置之。
我們把臨時醫療點撤了,只留下部分藥物分發給每家每戶,就在第三天的清晨搭乘租來的綠皮卡車離開。就像是在拍電影,年代發生在抗美援朝時期,從北方隱隱傳來槍聲,每個人神情肅穆,在殘破的無棚車廂中搖晃。
我從未幻想過成為救世主,也不希望成為偉人,只需要沒出息地做個小市民,沒出息地過著自由平淡的生活就夠了。然而在這裡,殘酷的自然環境和荒蕪的田地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也許我無法改變這個國家,但我將挽救許多人的性命,成為他人生命中舉足輕重的助力。我的雙手會變得更加粗糙,我的軀體也會在風吹雨淋和千錘百煉中變得更加堅強,我會像距離地球億萬光年的一顆恆星,在自有的軌道中燃燒自我,直至毀滅;我會像蒼茫高原之中靜靜直立的枯木,直至分崩離析,融入大地。我最終,會成為能比肩張起靈的男人。
這種想法督促我蹣跚前進,卻也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當我們發現無數孩子死於饑荒時,當我們看到無數部落受到戰火摧殘時,痛恨和自責的情緒就會難以自抑。阿寧是領隊,這種負面的感情比隊伍中任何一個人都要重。
我問她是否需要停下來。
她搖搖頭,說道:“首要的,是保護每個隊友的安全。我既然將你們帶出國門,就必須毫發無損地將你們帶回去。”
於是我們接著走,終於在六天后回到了亞的斯亞貝巴。此時的埃塞俄比亞高原已經進入夏季,因為地勢高,陽光也僅僅是耀眼,并不灼熱。
卡車駛過一國之都的郊區,平日擁擠的大街小巷竟少見人煙。在快到市中心的時候才發現,當地爆發了大規模的遊行示威。街道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拉著橫幅,舉著告示板和三角旗,更有人裸身在胸膛前用紅字寫著示威宣言,聲勢浩大,空氣中是讓人窒息的體味和汗味。
車子被堵在第二大道無法前進,政府軍全副武裝地站在兩旁,我覺得困惑,如果僅是維持秩序,為何士兵手上拿的是具有殺傷力的武器。
“我去問問應該從哪條道走,你們往後退些,呆在車上。”我是唯一的男人,于情于理都該由我去。
阿寧點了點頭:“小心。”
“如果我十分鐘內沒回來,我們就在醫療點匯合。”我交代一句,就跳下了車。
無心留意他們到底在抗議些什麼,除了口音極重的英文外,嘴裡還嚷嚷著一些土著語言,我跟隨著人流,緩緩向前移動,在黝黑膚色的群體里,顯得尤為突出。情緒高漲的人潮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我挪到街邊,朝一個站在街邊的警察開口:“Excuse me...”
“砰”!
話音未落,卻是一聲整耳欲聾的槍響。
民眾立刻便陷入了激烈的反抗和恐懼情緒當中,場面變成難以維持的混亂,奔跑的人群,無序的腳步,有人摔倒了,但沒有人去扶。幾個壯碩的男子從我身邊迅速跑過,差點將我掀倒。
“砰”!又是槍聲。
我瞥見了,有人混在了遊行隊伍當中朝防暴的士兵開槍。
「歐加登」。
我渾身一個激靈,似乎明白了早前的困惑。遊行隊伍已經不成形,接二連三響起的槍聲徹底擊潰了民眾的冷靜,四面八方都有逃竄的身影。我胡亂地拐進一條狹窄昏暗的小巷,土墻的外側還連著排污管。
我踩著從頭頂投射下來的光斑,拼命地奔跑著,只知道必須保護好自己,恐怖分子大多激進,我的膚色太不同,如果被抓住,恐怕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但密集的駁火較量反而像是朝我逼近。我慣性地朝右拐彎,朝身後看了一下,沒有任何人跟著我。也許是用極速奔跑太久,我雙腿發軟,躲在一堆建築廢料后喘氣。從巷子深處往外看,視野十分狹窄。心下擔心阿寧他們的狀況,想聯繫又不得其法,不由得分外想念□□的便利。再這麼下去,非得飛鴿傳書不可。
十分鐘早就過去了,不能在這裡停留。打定主意,我悉悉索索地站起來準備繼續逃亡。忽然,一股不可違抗的力氣從我身後猛撲而來,我想大聲呼救,嘴巴馬上就被捂住了——
“別動。”
腦袋的轉數還沒到達思考水平,身體卻先行一步妥協了。
熟悉的氣息,指上的粗繭,低而清冷的嗓音。
是他。是張起靈。
紛亂的思緒和心跳即刻鎮靜下來,他對於我的魔力一向是不可思議的。我抓了抓他的手背,他便放開了掬緊我的雙手。
我轉過身去,暌違七百三十個日夜的俊逸臉龐就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