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邠州南城旧巷屋舍破败,聚居的也皆是穷困百姓,有不知什么人家破落下来的旧祠堂,勉强能遮遮风雨,常有乞丐在此栖息,正是丐帮在甘陕的一处分舵。丐帮弟子在旧祠堂下面挖了三间暗室,做帮中议事接头之用,此时便空出了一间给黄药师运功疗伤。
他这一入定,再睁开眼,已是第二天午后,起身出门,就见洪七拿着个大葫芦坐在地上:“可算出来了!”
黄药师脸色依旧苍白得厉害,他急于回终南山,只是尽力将四肢经脉打通,内力还丝毫不能动用。见洪七看救星一般看着自己,不禁奇道:“怎么?”
洪七狠狠道:“还怎么?快拿解药来!”这人一进去就不出来,霍炎身上的附骨针已经发作了两次,痛苦之状连他在旁看着都觉惨不忍睹,干脆把他打昏过去,过不到半刻又活生生痛醒。第二次发作到中途,洪七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得躲了出来,在这儿等黄药师出来。
黄药师听他说清楚,却是漫不在意:“哦,那还有一个时辰才再发作,急什么?有水吗?”
洪七无可奈何,从身后拎出个瓦罐给他,又提起个篮子进了暗室。掀开盖布,里是几个粗面饼和山药。“怕你嫌我们叫花子脏,我找人单做出来的,对付着吃点儿吧。”
“多谢。”黄药师近一日一夜未进饮食,全身都有些发虚,捧起瓦罐连喝了几口水,才拿了个面饼慢慢掰开放入口中。忽然闻到酒香,抬头看了看洪七手里的葫芦:“七兄伤势莫非已经痊愈了?”
洪七笑道:“伤还没好,不过肚子里的酒虫快死了,只得先救一救它。”他也知伤中不宜饮酒,只稍解解馋,便遗憾地塞上盖子,口中抱怨,“这大冬天的什么也没有,城里风声又紧,不然上山挖两条长虫烧来打打牙祭也好。昨日那小子的两条蛇倒是可惜了……”
黄药师看他说着口水就要流下来的样子,不禁停下动作看着他。那蛇大约连血都是毒的,他说真的吗?
洪七咳了一声:“兄弟此生唯有这口腹之欲戒之不去,见笑见笑。”
黄药师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七兄何时有空,不妨来我桃花岛,尝尝我藏下的好酒。”
洪七大喜:“一言为定!”
霍炎终于再见到黄药师时,看他的眼神与看妖怪无异,嘶声道:“你要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你杀了我吧!”
黄药师眉梢微微挑起,也不客气:“你是何人?到中原来做什么?《九阴真经》又是什么东西?想好再说,若有一句让我听出是编的,我也不难为你,不过是明天这个时候再来问罢了。”
霍炎想到再受一天这种折磨,全身都忍不住一颤,咬牙道:“我是西域白驼山门下,奉我家两位山主之命,来中原寻一本武功秘笈,就是那《九阴真经》了。”
洪七知闻甚广,听来似有印象:“白驼山?你家山主可是复姓欧阳?”
霍炎反倒有些惊讶:“正是,二山主机缘巧合,听说了这秘笈是天下最厉害的武功,这才让我到中原来找。”
黄药师不以为然道:“什么捕风捉影的东西?当真有这样武功,怎么我们不知道,你们在西域倒是听说了?”这话不无道理,他和洪七两人一个熟读典籍一个耳目灵通,若连他们都没听说过,江湖上怕是也没人知晓了。
霍炎唯恐他以为自己瞎编,急道:“此事另有缘故。这经书是几十年前,宋国一个叫黄裳的人写的,他是朝廷官员,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过,所以不为人知。”
洪七便去看黄药师,黄药师想了想:“徽宗政和年间有个官员叫黄裳,曾奉命搜集普天下的道家之书,刻印成集,名为《万寿道藏》。大哥精通道家典籍,曾与我谈及此书,但没说过这黄裳会武功。”
霍炎拼命点头:“就是此人。他是读道书悟出的武功,无师自成。西域摩尼教作乱时,宋国朝廷派兵镇压,他也跟着去了,杀了摩尼教许多高手。那些人打他不过,召集大批高手偷偷潜入他家,把他全家老小都杀了个干净。此人负伤逃脱,苦练了几十年武功,又出来报仇。但过了那么久,他仇家都老死得差不多了,他就此明悟生死大关,息了寻仇的心思,回去把毕生武功写成了一本秘笈,就是这《九阴真经》。”
此事只是简单说来,亦觉惨烈,黄药师半信半疑道:“这些事你们从何得知?”
霍炎道:“是摩尼教的人,他们甚是畏惧黄裳,怕他又改变心意,一直暗地里盯着他,因此得知了《九阴真经》的事。黄裳一身功夫实在是惊天动地,摩尼教和他虽是死仇,还是有人动了私心,在他过世之后想把真经偷拿到手。结果他们在黄裳隐居之处没有找到,反而是自己人先翻了脸。摩尼教的总坛也在西域,和我们白驼山离得不远,二山主无意中听到了风声,设法抓了他们一个护教法王,逼问出了内情。”
黄药师道:“那怎么找到金国来了?”
霍炎迟疑了一下,但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无甚意义了,还是说了出来:“黄裳自从满门被摩尼教杀死,就再没回去过福建老家,隐居之地也没有,二山主就猜他会不会把真经藏在了《万寿道藏》里。但宋国打了败仗,皇宫里很多书籍都被运去了金国,我只好到上京去打探。完颜宗叙喜欢汉学,金国皇帝赐了很多书给他,又准他时时去书库里借阅,我就想着混去他府上,看看有没有头绪。”
洪七听了半天,不禁疑惑道:“到底可有人当真见过这《九阴真经》?你跑这么老远,难道就只凭几句传言?”
霍炎从没想过这个,怔了怔才道:“我也不知。但是大山主前几年遭遇强敌,一直重伤卧病,已是时日无多。听说《九阴真经》里有疗伤救死的法门,不管是不是真的,也只能一试了。”
洪七终于叹了口气:“这事要是在中原传开,怕得是闹出不小的乱子。”他身为武林第一大帮派之主,对江湖人的心思再了解不过,这样一本秘笈不管是不是真如霍炎说的那么神,消息传到江湖上,依旧要引得无数人为之相争。
黄药师没他这份忧心忡忡,冷笑道:“少林寺的秘笈就摆在藏经阁里,这千百年也没见练出一个达摩老祖来。指望靠本秘笈练成天下第一,怎么不抱着《淮南子》看看能不能炼颗仙丹出来?那个还能长生不老。”
若依黄药师的想法,那霍炎大可任他自生自灭,但实是耐不住洪七啰嗦,最后还是取下了附骨针,让人点了他的穴道丢去城外。完颜宗叙已死,他惦记着王重阳,再不愿多留,就要动身回终南山。
洪七知道他内伤远未痊愈,不过是能刚能行动而已,颇不赞同:“外面都在搜拿刺客,凶险得很,你莫不如就在此安心养几天伤,重阳先生那边的消息,我派人去打探就是。”
黄药师只是摇头,看不到王重阳回来,他哪里安得下心?“不过是不能用内力而已,也不见得就杀不了人,哪个不长眼的敢撞到我手里试试。”
洪七劝他不动,终于恼火道:“罢了,我陪你走一趟。”
黄药师心里很有些感动,他向来瞧不上自命侠义之辈,但洪七为人刚直豪迈、古道热肠,确是令人不能不心生敬意。他略一犹豫,低声道:“回去的路我能应付得,七兄若是腾得出手,我另有一事相求。”
以他的性子竟说得出一个“求”字,洪七受宠若惊,赶紧道:“咱哥俩还有什么客气的?但说便是。”
黄药师微微笑了笑,又敛容道:“宗叙一死,围剿义军的金兵只能撤退。我安排了海船在登州港口接人,直接送义军余部去泉州,到时金狗的爪子再长,也休想摸得着他们半根汗毛。”
洪七双眉微振,点了点头。他记得黄药师之前提过已经安排好了退路,只是事关机密没有详言。
黄药师道:“但是一国参政被刺,金国皇帝必要震怒,过不了几天,整个金国风声都要紧起来。故而从陕西到登州这段路,我想请七兄照应一二。”他顿了顿,又道,“这些袍泽兄弟的性命在大哥眼里比他自己生死犹重百倍,他既然托付给了我,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们出岔子。”
洪七毫不犹豫道:“这事包在我身上,长江以北,凡三教九流的门门道道,再没有我丐帮不清楚的。药兄尽管让重阳先生放心,这些将士我必将他们平安接应到登州。”
黄药师诚心地抱了抱拳:“多谢七兄!”
洪七摆摆手不当回事,关心地道:“不知重阳先生自己作何打算?”
黄药师道:“我们在终南山有一处藏身之地,义军尽数撤走之前,大哥应该都会留在那里观望形势。七兄有事可去那里寻我们,从樊川入山不到一日路程,有座古墓便是。”
洪七要安排人手查探路径、打听金国动向,又亲自带人入陕接应,到底只能让黄药师一个人走了。回程不若来时快捷,黄药师勉力急行,中途也不得不下马休息几次。还未到樊川,忽见一骑快马迎面而来。他远远看清马上之人的面容,提缰立在原地,唤道:“郑林!”
那人闻声勒马,猛抬头看来,正是受黄药师之命去向王重阳告知退路安排的郑林。他一看到黄药师,满脸焦急都化作了喜色,跳下马跌跌撞撞跑了过来:“黄先生!终于找到您了,快跟我走!”
黄药师见他一身又是土又是血迹,连人带马都是累得快站不住的样子,目光顿时一利:“出什么事了?大哥可好?”
这样冷天,郑林却满头都是汗水,随手抹了一把道:“我回山上找不到您,只得往这边来寻。先生重伤昏迷,已经一日一夜没醒了,求您快去看看吧!”
黄药师有一刹那没有反应,然后什么都没问,催马冲了出去。郑林手忙脚乱地跳上自己的马,追在后面大喊,半天才说清楚王重阳还没回到终南山。黄药师这才停了一停,让他追上来带路。
王重阳在甘陕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与金兵抗争,这一次虽然是最危难的一次,却也并不是没有应对之策。他陆续弃守山寨,奇袭巩州、熙河两处大营的时候,就已经将老弱和伤者陆续撤进了山中,并从终南山运去了大量的粮草、药物和兵器。金兵碍于散关下两国的僵持不敢轻率入山,正给了义军藏匿之机。但是虞允文的去世让形势骤然改变,完颜宗叙下令金兵入山搜剿,王重阳虽然及时得到消息,却毕竟与敌人兵力悬殊,义军的处境依然危急。
郑林两眼通红,哑着嗓子道:“一千七百多个弟兄,只有五百多人活了下来。先生自下了终南山就没合过一次眼,好不容易撑到金狗撤兵,各寨弟兄也脱了围,就再也……”
黄药师只是听着他说,一言不发地赶路。王重阳伤势沉重,没等回到终南山就烧得昏了过去。他们不敢再行,只得停了下来,让郑林一人快马去找黄药师。到了终南山,黄药师却还没回来,郑林知道他是去了邠州,当即沿着路寻了过来。
连番赶路,他还能硬挺着,马却是已经不行了,勉强跑了一段路,黄药师便让他弃马与自己共骑。若在平时,以郑林对他敬畏之深焉敢如此,此时此刻却也顾不得了。待得这匹马也撑不住,两人便改为步行。黄药师整夜没有停下片刻,郑林也咬牙跟着不肯落后,至天色微明,终于到了那一小队人马暂作停留的营地。
简单搭起的帐篷里,王重阳躺在临时砍下的木板上,被几层厚重衣物盖得严严实实,已是人事不知。眼眶和脸颊都深陷了下去,颧骨红得厉害,嘴唇却是毫无血色。黄药师跪在他的身边,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只觉掌心滚烫,低声唤道:“大哥!大哥!”
郑林在后面看着,忍不住又红了眼睛,低声道:“先生当日重伤,还有人紧追不放,若不是林姑娘来得及时……”
林朝英立在帐篷门口,满身尘土,面上也尽是疲惫之色,唯有一双眼明锐如剑,短短道:“我来迟了。”
黄药师充耳不闻,三指按在王重阳腕脉上,觉指下跳动既细且弱,竟似时有断续,心惊愈甚。勉强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取出一枚雪参丸放入王重阳舌下,头也不回地道:“林姑娘,你的银针暗器可否借我一用?”
林朝英问都没问,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打开盖子放在了他的手边。
黄药师拈出一根,在火上烧了烧,将王重阳的右手翻了过来,捏住拇指,在指尖深深刺了进去。拔出针,手上微微用力,黄豆大的血珠很快渗了出来。他用手帕擦净,按了片刻,不使伤口继续出血,又换了食指,同样在指尖刺出一滴血。他取的乃是人十指尖端的“十宣穴”,十指连心,最是痛楚,然而连刺了五根手指,王重阳却是毫无所觉。黄药师没有犹豫,待到右手小指不再渗血,直接换了左手。刺到第七根手指时,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王重阳忽然低哼一声,侧了侧头,眼皮也似乎动了一下。
郑林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顿时喜道:“先生醒了!”
黄药师听王重阳呼吸渐渐舒缓,烧热也有退下之意,知道放血已经起了作用。他微微侧头道:“取热水来。林姑娘暂请回避片刻,我为大哥换药行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