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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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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朝英没有听郑林的劝说,去别的帐篷中休息,只是静静立在王重阳的帐外,偶尔听得细微声响从帐中传出。清晨寒风刺骨,她一动不动,任由衣袂裙边猎猎拂动,眉如墨枝,脸颊冰白,没有流露出半分心事。
听到帘子掀开,她抬起目光,正迎上黄药师的眼睛:“怎么样?”
黄药师道:“烧已经退下来了,性命当可无碍。”他顿了顿,又道,“多谢林姑娘!”
王重阳外伤足有七八处之多,这还罢了,另有三处,却是被内家重手法伤及脏腑。若非有人以内力为他续命,等到黄药师赶来,怕是万事都已不及。义军中多只是寻常武勇之士,自是唯有林朝英有此修为。
黄药师内伤未愈,又连夜赶路,全神诊治时尚不觉什么,此时心念稍安,一路上的担忧、焦急和惊惧便尽皆涌了上来,只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林朝英眼光比郑林敏锐多矣,早看出黄药师自己也有伤在身,忍不住抬手扶了一扶:“黄岛主,你自己还好吗?”
黄药师点点头,却没有回答,反问道:“以大哥武功之高,何人能伤他至此?”
林朝英知他不愿示弱于人,暗自叹了口气,道:“战场之上,再高的武功也不能毫发无伤……况且熙河主将高希尹在万马军中被人割去首级,完颜宗叙终归也是忌惮的。他从金国皇帝那里调了十几个武功高手来,就专为取他性命而来。我在上京得到消息,赶过来已经是晚了。”
黄药师咬着牙道:“都是什么人?”
林朝英淡淡道:“不知道。我到的时候只剩下三个活着,现在也都去见阎王了。”
黄药师闻言,目中戾气才稍稍退去。
林朝英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黄药师却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他第一次见到林朝英,就瞧出她对王重阳有爱慕之意。王重阳在他心里十全十美,那被什么样的女子喜欢自然都是情理之中。林朝英才貌双全,□□侠烈,也配得上倾心于王重阳。况且此番幸亏有她,才救下了王重阳的性命,黄药师心里感激,言辞便亲近了许多,不似以往拒人千里。
“不必担心,我是用了针让大哥睡着的。他身上伤痛过剧,此时醒来,也什么都不知道,不如直接睡过这两天。”
林朝英脸上微微一红,也不好反驳说自己没有担心,只得不答,道:“既然如此,黄岛主去看看陈信叔吧。”
黄药师一怔:“陈崇也在?”
“我来得迟了!”林朝英已经是第三次说出这话,神色终于露出几分深刻的痛惜。
陈崇涣散的目光看到黄药师,才勉力凝聚起来,身子微弱地挣了几下,却是动弹不得。他面上既有希冀又是焦急,道:“先生他……”
黄药师生硬地道:“他没事……”他抬手放开陈崇腕脉,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陈崇笑了笑,无力地道:“总算没白费黄岛主教我一场……”
黄药师抿着嘴唇,恼怒地看着他。除了王重阳,这世上之人几乎都不被他放在心上,生来死去尽可淡漠视之。但人非草木,毕竟不能无情。陈崇与他在终南山共处了大半年,日日相见,不仅面上礼敬有加,私下里对他的饮食起居也格外用心照顾。黄药师面上不肯流露,心里已经当他是亲近之人,不然也不会在他下山前用心指点他的刀法。
陈崇让人带了受伤的王重阳先退,自己留下断后,被人打了一掌,林朝英赶到之时已是救治不及。黄药师心里一清二楚,此时除非王重阳安然无恙,以先天功至精至纯的内力为他重续生机,否则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回天之力。
黄药师双手在袖中握紧,面上却不肯露出痛色,盯着他道:“你有何未尽之事?”
陈崇看着他冷厉的目光,面上却渐渐浮起暖意,喘了几口气,艰难地道:“先生……”
黄药师打断他:“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用担心,还有什么?”
陈崇目光初时犹豫,继而透出亮芒,最后几乎是迫切地看着黄药师:“我娘子死得早,只留下一个儿子,托给了老家的寡婶……十年,我,我只回去过两次……我不知道他识不识字,长得像谁……我对不住他们母子,现在又……”他越说越是急切,已是语无伦次。
黄药师抬了抬手,道:“他叫什么名字?”
陈崇急促地喘着气,目光更是苦涩:“只有个小名,叫做阿玄。”
黄药师毫不犹豫道:“我给他加一字,改名玄风,今日起就是我桃花岛的大弟子。”
陈崇浑身一颤,竟迸发出最后的力气,抓住了黄药师的手,字字顿挫:“崇若有来生,必报此恩!”
他父祖遭逢靖康之难,流离南迁,这一生从军抗金,身死异乡,他并不后悔。但身为人父,他却也有私心,希望儿子能太太平平,哪怕是做个乡野农夫过此一生。然而当此危难之世,“太平”二字又谈何容易?他的父祖当年何尝不曾安居乐业,一朝国破,又有谁人管你是高官显贵还是乡野小民?他左右为难,在这最后一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感觉着最后一丝力气从身体里流逝,他心里却是一片安稳。黄药师性子淡漠,却是亲疏分明、一诺千金,本领之高更是无数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到。他不知自己的儿子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但能得黄药师许诺收为弟子,此生无论选择什么样的道路,都将足以自恃,他终于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了。
黄药师把手从他僵硬的掌心抽出来,觉得自己的四肢也在渐渐冰冷,只有胸口被一团燥热堵住,让呼吸变得十分艰难。他忍不住咳了几声,那团燥热却咳不出来,口中尽是腥甜之气。抬手摸了摸,看到满掌的鲜血。他接了那秦姓老仆拼死一掌,又被华安奉的掌剑诀打中,匆匆调息了一日,也不过勉强能行动而已。这样接连奔波,担忧惊痛,心神激荡之下,伤势便再也强压不住了。
林朝英见了,顾不得男女之别,近前扶住。点了他胸前几处穴道,右掌覆上他背心“灵台穴”,以内力助他调息。稍加探查,她愈加心惊,唯恐自己用力过甚,反而触动伤势,谨慎地让一缕真气只循着任督二脉游走,助他平伏气血。片刻移开手掌,低声道:“黄岛主还是休息一下吧。”
黄药师如若未闻,看着陈崇的尸身道:“他与大哥旧时共事,又同入甘陕,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虞相公过世未足半月,义军兵败,现在他也死了……我要怎么告诉大哥?”
林朝英神色亦是一黯,许久才道:“逝者已矣,总要让生者继续活下去。追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寻来,此地也不可久留。”
黄药师道:“完颜宗叙已经被我杀了,追兵暂时倒是不用担心。但金国必要四处搜拿刺客,外面确是不便久留,我带大哥回终南山。”
林朝英心中一震,宗叙来到邠州的消息还是她告诉王重阳的,未尝没有动过刺杀的念头,只是深知此事棘手,未敢轻率而行。消息没有传开,自然是这几日间的事,一国参政死得这般干脆利落,果然好手段!
她也是这才知道,黄药师这一身重伤是因何而来:“现在赶路,不要紧吗?”
黄药师知她说的是王重阳,摇头道:“天气寒冷,这里衣物药材都不周全,还不如加紧赶回去。”
他想了想,又道:“林姑娘,大哥内功练到这般境界,本已不会被寒暑所侵。只因悲痛郁结于心在先,疲累耗损过甚在后,心力交瘁,内外皆伤,故风寒来袭之时,竟可长驱直入。我已经将烧热退了下来,伤口也敷了药,只是内伤却有些麻烦。”
林朝英之前曾以内力为王重阳续命,知道这话的意思。王重阳于武学一道只可谓是天赋之才,尚不到四十岁,先天功已臻化境。他这般修为,自然轻易不会受伤,然而一旦伤及內腑,想要凭借外力推动他真气流转也如赤手撼树一般。
她眉头微微皱起:“我内功路数与道家不同,实是无能为力。”
黄药师道:“我若没有受伤,还可用针法一试……为今之计,只有一个人帮得上忙了。”
林朝英也是聪慧之人,当即道:“你守着他,我去找周伯通。”
王重阳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眼前渐渐清晰,看到的是石室顶上轻轻晃动的昏暗光芒。想要坐起身,却是虚软无力,勉强撑起些许,就又倒了下去。一只手臂及时托在了他的肩下,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唤道:“大哥!”
王重阳目光缓慢地动了动:“……终南山?”
黄药师将他扶起一些,取了两个软枕,让他可以靠在上面,才轻声答道:“是终南山,大哥可要喝些水吗?”
王重阳没有回答,目光落在他苍白憔悴的面容上:“你受伤了?”
黄药师眼圈一红,低声道:“我没事,你怎么样?”
王重阳只觉一股怒气冲上胸口:“我让你留在山上!”
他久为领袖,城府甚深,本不是会轻易动气的人。黄药师年纪又小他许多,王重阳于知己敬重之情外,不免有宠爱纵容之心,当真是连半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但从郑林传信过来,他这颗心就始终悬着不曾落下。他与金兵周旋这些年,包括熙河大营主将高希尹,已是不知多少金兵将领死在他手上,岂不知个中凶险?这与在山中主持修建密窟可不是一回事,他连战场都不让黄药师踏上一步,怎么肯让他为自己如此行险?事情不成也还罢了,他唯恐黄药师执拗过甚,将自己也折在里面,当真是忧心如焚。此时睁开眼见他守在身旁,王重阳心里其实是大大松了口气,担忧退去,便不由得恼怒起来。一句话说得急了些,牵动气息,顿时咳了起来。
黄药师苦于自己也是伤势未愈,不能以内力助他调息,只得在他胸口几处穴道上慢慢揉按,连声道:“是我不好,大哥你别生气,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了。”
王重阳话说出口,其实就已经后悔了。再见他毫无怨责之意,只是安慰自己,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他与其说是生黄药师的气,不如说是恼怒自己。黄药师隐居海岛,向来不关心中原之事,说到底,若不是被自己连累,他根本就不会卷入这样的凶险之中。
稍稍平定气息,黄药师已经起身去倒了水来。王重阳不愿拂他好意,接过喝了两口,把杯子放在了床边,重又握住他的手。五指微拢,已觉出那手腕明显的削瘦,王重阳心中一阵痛惜。他与黄药师相知非止一日,而今更是亲密无间,知他但凡伤得不重,装都会装成安然无恙。以他的医术,数日过去,眼神面色、说话气息仍掩不住虚弱之态,可知受伤之时必是九死一生。
“是我不该如此责怪,这些日让贤弟担心了。”
黄药师摇了摇头,慢慢倾身伏在了他的肩上,怕碰到他的伤口,又不敢十分用力。王重阳摸了摸他的头发,微微转头,在他鬓边亲了亲。黄药师为他担忧多日,终于见他醒来,只想这样靠着他再也不理会旁的事。但却到底知道王重阳心中所念,只是片刻,便起身道:“金兵失了首领,已经撤回邠州,突围的义军兄弟已经脱身了。金国正在四处搜拿刺客,到登州这段路我托了丐帮洪帮主照应一二,大哥不必担心。”
王重阳目光果然专注起来,哑声道:“那山里……”
黄药师道:“郑林带人去了。”
王重阳心下稍安,他带人突围之前,将伤重不能行的人尽数留在了山中。即便突围不成,金兵被引走,藏在山中的人依靠留下的粮食和药物也可撑下去,再谋脱身之策。也是因此,他自己伤重之时竟无药物可用,若非林朝英赶到,就算能够摆脱追兵,怕也是凶多吉少。此事自是隐秘,但郑林年来一直在终南山,知道王重阳大小事务都不瞒着黄药师。王重阳昏迷不醒,他无法做主,便将突围前后的事都告诉了黄药师。
黄药师伤得也是不轻,这一路回来是靠人扶着才能行动,却仍是有条不紊地把善后之事安排了下去。前次从登州带来的鸽子还剩下一对,他写信把这边的情况告诉李荆,好让他看着处断。又派了人去追上前往登州的义军残部,以免与丐帮接触时出什么问题。最后让郑林从墓室中取了一批药材、兵器,前往山中送给伤者,不让他们担心之余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王重阳听他逐一道来,终于放下了心,又见他满面倦意,说到后来已经有些神思恍惚,心里不由得升起歉意。本想细问他邠州之行,也暂且忍住,拉过他的手,轻声道:“到床上来。”
黄药师数日不曾安枕,见他醒来,心里稍安,的确是再也支撑不住了。听着王重阳熟悉的声音,也没去分辨他说了什么,自然顺着他牵引的方向躺到了床上。昏沉中犹有一事如骨鲠在喉,始终无法说出口,王重阳还不知道陈崇已经死了……
王重阳勉力抬身替他解开外衣,忽见松散的中衣领口中露出一点紫痕,微微拈开衣领,就见肩头一片瘀痕,已经是墨紫颜色。王重阳目光微凝,认出那是关节脱落又强行接上留下的伤痕。他一时按捺不住,只想将这层衣物也脱了去,看看他到底受了多少伤。但看着黄药师沉睡的面容,终究不忍心惊醒了他。
战场上与人生死相拼之际固是无暇分心,却也未尝不曾有一念闪过,痛心于此生或是再也无法见到心爱之人。他此刻真气滞涩,身体沉重仿佛绑着千钧巨石,多日昏迷带来的另一种疲惫也缠绕着心神。但长夜孤灯之下,他静静看着枕边的容颜,竟是片刻也不忍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