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父深藏不露》雀猫

4、梦里不知身是客

　　茫茫大江之上，无人掌舵的小舟漫无边际地随水漂流。
　　萧落木咬下没有熬煎过的药材，满嘴苦药。他躺在船舱里，静静地等待体内寒毒消退下去。
　　船外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苏素才戴着竹笠，点水飞掠，用“流水落花春去也”随着江水渐行渐远地离开了。

　　入夜的时候，萧落木从寒毒的疼痛里缓过来。他披上外衫，点燃孤舟上的灯油，然后走出船舱。外面还在下雨，没完没了的趋势。烛灯照在他微微泛白的脸颊上，墨色的眼眸隐在黑暗里，而灯光映出了他直挺的鼻梁，俊气的脸侧轮廓，他修长的身影映在船舱垂下的藏青色帘幕之上，远远望去像消融在光与夜里的皮影。
　　萧落木望着茫茫烟雨，无奈之下只好拿起船桨，自己划船到了对岸。

　　岸边的渡口小镇安静地歇息在笼着水汽的清晨里。
　　萧落木系好小舟，弃船登岸。他找了一家小酒店，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喝酒。
　　耳边有人在激烈地争讨着什么，萧落木一夜无眠，却是困倦到极点。他把刀横在酒桌上，倚着泛白墙壁渐渐入睡。四周的声音仿佛重物沉入深水，下沉，下沉，沉到厚重的污泥里，倏忽不见了。
　　“落木，这些不是你的责任，也没有人强求你非要管这些事。江湖这么大，纷扰这么多，你一个人又怎么管得过来。”他梦见了师父绝月。绝月红衫翩翩，目光温柔而怜惜，她虽然大不了他多少，萧落木却是将她当成了长辈般尊敬。

　　自从十年前发生了苏氏灭门惨案，他一夕参透绝月刀法第五招暖月。从此步入佛道的慈悲境界，他原本的杀戮气息却依旧残留几分，有时候他都是矛盾的。所以他才会伤了苏素才，却又救了她。
　　他感觉有点累了，心里打算蜀中之事后便不再握刀，寻个安静的地方默默地安居下来。
　　这种刀锋上舔血的味道，寒冷又残酷，让他内心隐隐不安。

　　“各位爷，买些花吧。”有柔嫩的女音传来。
　　紧接着就是跑堂的怒斥，“这里是你能进来的么！快出去……”

　　萧落木睁开眼，外面天已经大亮，是雨后晴天的天气。小镇阳光透过深红窗格落在室内，他顺着一缕阳光望过去，便看见了女孩。她依旧穿着那天给他送药的衣裳，手臂间挎着一篮新摘的杏花，绯红花瓣上滚落几滴雨水。
　　女孩也看到他了，她咬着嘴唇，转身匆匆跑了出去，尴尬而羞耻。

　　萧落木抓起桌上的弯刀，鬼使神差地追了出来。他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我带你去蜀中，不要卖花筹钱了。”

　　女孩仰着头，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不用你管，快放开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

　　她这微小的力气，让萧落木感觉好笑。“你是柳晔的妹妹，我有责任照顾你。”他说完便不顾她的反对，修长的手指环住女孩纤细手腕，径直朝前走去了。“你是叫柳措吧……”
　　他忽然转过头，俯下身看着她，鼻尖堪堪与她的相抵，他的眼瞳墨黑一片，仿佛一汪水里的圆石，有些湿润。柳措直直地盯着他，一刹那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小哥哥。萧落木见她不说话，直起身说道，“你大概是饿了，我带你去吃饭。”
　　他的手一直环着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就有些疼。

　　萧落木看着面前埋头狂吃的女孩，微微一叹，“你吃慢一点。”
　　女孩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饭菜，或许是受了他的恩惠，她的语气不再那么怨恨了，甚至问起了他的寒萤之毒，“算算日子，你体内的毒应该解清了。”
　　“说起来，这个毒还帮了我一次。”萧落木想起江上苏素才的那一让，感慨道。
　　柳措搁下手里的碗筷，却没有更仔细地问他，站起来便要离开。
　　不想，一只冰凉的手又伸过来，扣住了她的手腕。
　　萧落木走在她身边，“我说过，要送你到蜀中的。”

　　“你去蜀中要干什么？”柳措没有办法，只能跟在他身后走。

　　“你去蜀中，又要干什么？”萧落木心情转好，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但女孩的回答让他收敛了笑意，“我要学习巫术，成为巫女。”

　　而萧落木的目的却是去摧毁这些歪门邪道。他眼神转冷，“巫女是世人不能容忍的。你去学别的吧。”
　　柳措不说话了，她隐隐意识到他去蜀中要干什么了。他们走到哪里都是敌人。

　　“你听到了吗？”萧落木微微蹙眉，抓住她的手用了一把力。
　　女孩吃痛，却倔强地没有吭声。他无奈，“如果你成为巫女，我只能杀了你。”
　　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此刻终于落了下来，柳措慌忙用另一只手抹去泪水，却越抹越多，萧落木察觉到不对劲，转过头默默看了她一眼。女孩的眼泪滴湿了衣领，渐渐晕开，她哽咽着说，“你不杀我，我也会杀你的。”
　　“既然你心里有恨，为什么还要哭？可见你心里并不想杀人。”萧落木停下脚步，满眼怜惜地看着她。

　　不知有谁说过，如果你对一个女孩心存怜惜了，那么离爱恋也就不远了。萧落木不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沦陷。
　　现在他只想让她回到正道，不被歪门邪道吸引走了。

　　“那么，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仇人，为何又要帮我？”柳措抹着眼泪，语气里有着连自己也讶然的伤心，“你不知道，一旦向人施与恩惠，从此便会牵扯不清么？我不想在被你杀掉或者我杀死你之前，跟你发生任何事情！”
　　萧落木闻言皱眉，但手已经无力地松开了。半响，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我欠考虑了。对不起。”
　　女孩埋怨地看他一眼，然后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不理解自己的行为，他确实不应该出手管她的。但是为何每次遇到她，他都会忍不住站出来想要保护她？是因为那晚她的歌声把他迷惑了吗？还是客栈的夜晚她越过竹林给自己送药感动了他吗？萧落木摩挲着腰间悬着的弯刀，百思不得其解。

　　萧落木又独自赶了几天路，一天夜晚歇息在如来客栈里。
　　这家客栈建在河边，临水而依。半开的窗户吹来习习凉风。萧落木一直浅眠。故而外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之时，他便立马起来了。他推开窗户，外面正是月光幽幽，天际却飘飞来几只白色蝴蝶。
　　他凝神望去，白蝶越飞越近。

　　萧落木弯刀一转，临窗画了一道光弧。光芒似乎有吸力，几只白蝶飘飞过来。他伸出手，接过一只。白色蝴蝶收敛翅膀，静悄悄地立在男子修长的指尖，玲珑可爱。
　　他刚想伸手触摸它，白蝶便顷刻间化为一阵轻烟，随风消散了。萧落木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指尖上空，方才静立的蝴蝶仿佛只是一场幻境。他微微动容，这是巫术里的“吸魂白蝶”。

　　萧落木身姿一晃，跃出窗户，踏上头顶屋檐，只见月光下一道黑色身影飞檐走壁，脚步仓促慌乱。而黑影身后，始终跟着一位撑伞的白衣姑娘。黑影慌不择路，跑到了河边客栈屋檐之上，却与刀客正面相逢。
　　屋檐一角，白衣姑娘撑着白伞，长发委地，翩然而立。

　　一时两方相持，夹在中间的是个半蒙面的黑衣人，他见了萧落木，便跪地相求，“好心人，救救我，她太厉害了。”
　　萧落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打算管这桩闲事。
　　白衣姑娘闻言，手腕一转，手上的白伞如宝音盒盘旋不止，天际飞来无数白蝶，她轻启红唇，淡淡道，“我的追踪术，还从来没有人逃脱过。你若不服，天涯海角，尽管逃去。”
　　黑衣人抱头痛哭，“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惜，”白衣姑娘手轻轻一抬，“已经太晚了。”

　　那白蝶倏忽转变，扑飞翅膀，气势凌厉，直扑黑衣人。
　　黑衣人绝望地闭上眼睛，等了半天，那些白蝶去始终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他忍不住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只见原本雪白的蝴蝶此刻全数染成了血红色，挣扎在无形的丝网里，翅膀无力扑腾。
　　一时之间，屋檐之上都是鲜血淋漓的蝴蝶，密密麻麻，血腥恐怖。

　　萧落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骇住了，他没想到短短时间里，自己竟然会亲眼目睹巫术里的两大禁术。
　　吸魂白蝶对上散血蛛网，谁强谁弱，一目了然。

　　有人在冷笑，伴着窸窸窣窣的敲瓦声。不知何时，屋檐上又了一个人。
　　白衣姑娘见到来人，微微一颤，“红蛛，为何要阻拦我？”
　　她面前站着一个红袍少年，他十指缠绕着密麻的蛛丝，原本俊秀的脸此刻微微扭曲，泛着血腥的戾气。“蝶零姐姐，他可是我的猎物，怎么能落到你手里。”
　　蝶零露出了然的微笑，“原来是想抢功劳，这样的废物，送给你又何妨。我可不是小气之人。”

　　黑衣人面色惊恐地看着红袍少年一步步走近自己。心里一直紧绷的线忽然断了，“别，别，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告诉你们。”
　　红蛛闻言止步，桀桀一笑，“那你倒是快说啊。”
　　眼见黑衣人就要开口，白衣姑娘忽然手指微动，一只白蝶飞快地朝着他的喉咙袭去。
　　砰！黑衣人冷汗直流，看着面前堪堪停在自己鼻尖的白蝶。
　　白蝶被丝线缠住，忽而化为一阵轻烟散了。红蛛懒懒地放下手，看着黑衣人，“你放心说吧。”

　　黑衣人一惊一喜，慌忙张口，“跟我一起潜入的还有一个人，他是……”
　　他话说到一半，眼睛忽然睁大，一股血注从他头顶喷出。红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含着后半句话倒下。
　　“是谁？！”红蛛四处望去，是谁可以在他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黑衣公子身上，萧落木微微一叹，“不是我，方才那一招是南唐门的‘梦里不知身是客’”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