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艺痴者技未必良 ...
-
深夜的时候,萧落木躺在沿途一家客栈里,他体内的寒萤之毒发作了。
寒萤生长在寒潭深处,喝着潭底毒蛇的血液长大,这只寒萤又经过柳晔之手,被喂了几滴生病老鼠的血液,它毕生的毒现在都移植到萧落木体内了。就如蜜蜂在蜇人之后,便丧失了自己此生唯一的毒针。
寒毒来势汹汹,萧落木从床上爬起来,忍着疼痛走到桌边,然后拿出火折子点燃了蜡烛,借着烛光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他倚在窗户边上,凝视着外面的几株青竹。青竹后面站着一个人影。
萧落木镇定下来,然后推开窗户,“进来吧。”
竹子后面的人影却一动不动。看来来找他的不是自己的仇人。
空气里有淡淡的药香飘来,这种味道似曾相识。萧落木静静地忍着体内汹涌的疼痛和奇寒,轻轻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你进来吧。”
竹子后面的女孩慢慢走出来,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也把自己脸上的污垢洗干净了。萧落木看着月光下的她,心想原来她也是一个清秀佳人。女孩走到窗户底下,然后拿出一包药材来,“小哥哥给你下毒,是他不对。我在家里找到了这包药。它是小哥哥准备的解药,现在我交给你。”
萧落木接过药材,看着她微红的眼睛,“为什么要救我?”
“不是我要救你,这是小哥哥的意思。他不想用这种阴毒的方法,所以在准备下毒的时候,也准备了解药。他虽然没有说,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过是想让你也尝尝被人下阴招的滋味。”女孩说着说着,眼睛里又涌出泪水来,“十年前,小哥哥被赶出师门,一身是病地回来的时候,就说过自己是被诬陷的。但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萧落木目光有些黯然,“我也不相信十三岁的阿晔会去杀光苏氏满门。但是,师父亲眼看到了,这由不得我们信不信。”
女孩不说话了,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尤其认真。
萧落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因为我要记住你的模样,以后等我学会武功,我就来找你报仇。”她说得满脸认真,竟让萧落木也忍不住动容。虽然那一天可能永远不会来临了。
他的命,不属于自己,而是悬在刀口上,随时都有可能失去。
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他忽然开口问道,“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女孩的声音响在夜色里,淡淡的,悠长而宁静,“接下来,我会去蜀中。”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萧落木自从服下女孩给他送来的解药后,体内的寒毒渐渐散去。原来这些药材都是柳晔用自己的鲜血浇灌长大的,他十年来卧病在床,吃了很多名贵的药,自身就是很好的药引。而这一些,萧落木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一连赶了许多路,来到长江边准备过江的时候,那天下起了雨,
而寒萤之毒尚未解清,因为气温骤降,正在隐隐发作。萧落木站在渡口边,手里撑着一把伞,一身黑色长衫,面容因为寒痛微微泛白。江边起风了,吹荡开他的衣襟,他临风而立,远远望去就像落魄的贵族公子。
“公子,你要搭船吗?过江只要十文钱。”有白发须眉的渔夫划桨过来,头上戴着竹斗笠。因为南方细雨绵绵,雨珠落在竹笠上,像结着一层朦胧的蜘蛛网,细针般的雨丝滴落不尽。
萧落木目视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忽然心有不忍,他从袖间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他,然后脚尖一点,轻轻跳上船,说道,“那就麻烦老人家了。”
乌篷船在绵绵细雨里缓缓行驶。萧落木站在船头眺望远方的秀丽青山。
雨水打在他手中的伞面上,滴答滴答作响。他悠悠地长叹了一声,好像要把所有愁绪都抹走。腰间的弯刀却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只有遇到劲敌的时候,它才会如此兴奋。
“老人家,还要多久才能到岸?”他嘴唇微微一动,声音却传到了掌桨的渔夫耳边。
那渔夫头顶的竹笠落下雨水落得更加迅疾了,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历经风雨的沧桑,却又多了一点凌厉。萧落木侧耳听去,只听见他的声音镇定而有力地传来,“这船,永远到不了岸了。”
“你不是佛,自然无法渡人。我理应明白的。”萧落木微微一笑,体内残余寒毒却在暗暗发力,让他的面容更加苍白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刀,却乏力得无法握紧它。
这把弯刀,染了太多惨死的污血。连这条跨越东西长达数千里的大江也无法洗涤干净。
汪洋大江之上,一舟独自飘零。潺潺雨水里,只见两道身影凌空而起。
渔夫头顶的竹笠不知何时飘落江水里,被一道激流冲向东边,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萧落木看着雨水里对方的脸颊,他布满皱纹的脸庞上有一道骇人的刀痕,年岁久远,不可磨灭。
萧落木讶然,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别人脸上划过刀痕。但渔夫这道刀痕,确实是绝月刀法第二招摸月造成的。一如弯弯峨眉月印在老人脸颊。“不知老人家是何方人物?这一手‘江边雨阵’天下少见,晚辈竟不知……”他一边侧身躲过对方连绵不绝的拳头,一边调匀气息问道。
绝月派不光刀法凌人,轻功也是如月光般轻飘淡然。
渔夫见萧落木一味躲避而不出招,忽然化凌厉为轻灵,使出“流水落花春去也”,仰身平躺江面,身轻如水,沿江而流。这一招轻功使得令对手也暗暗惊艳。萧落木心间忽然一动,脚尖点水,一双修长之手朝他面上春风般袭去,待他回到船头,手里已多了一张人皮面具。
只见江面正盈盈而立一位白衫少女,浑身湿透,柔美曲线尽显。而明月般美好的脸颊却依旧留着触目惊心的刀痕。令见者扼腕怜叹。
“原来是苏家小妹。”萧落木见她这副模样,微微一叹,“十年不见,原来你都这般大了。”
苏才素轻轻咬唇,抬起手抚摸着自己脸颊的刀痕,“当年苏家灭门,你伤了我,却又救了我。我不恨绝月派的任何人,独独恨着你,十年来,我投入南唐门下,无时不刻在想着如何找到你报了这一刀之仇。听闻蜀中出巫乱,我便候在渡口,你果真赶来了。”
南唐一梦,梦里不知身是客。
萧落木回望这十年,柳晔含恨卧病,苏才素却终究还是跨入了江湖是非的漩涡里。当年他为了救她一命,不得已伤到了她。如今却成了她寻仇的理由。这个女孩的心思,萧落木始终无法捉摸。
“久闻南唐一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萧落木敛去那些无谓的思绪,肃容道,“苏姑娘,落木在此领教了。”
他压抑住体内逐渐汹涌的寒毒,弯刀出鞘,使出了绝月刀法第一招望月。
望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刀光如芒,刀身似月。
苏素才眼光波动,仿佛有泪在盈盈欲滴。他永远无法明白她在想什么,十年的爱恨夹杂,今日相逢,竟是生死相逼,没有一句问候,更没有一句嘘寒问暖。她面对这刀光,却想到李后主的那句词。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举目望去,平江漠漠,烟雨缭绕。她心境黯然,水袖一扬,便使出了一招“一帘风月闲”。
这一帘风月,却须深厚内劲方能在举手投足间显出闲闲之情。苏素才不过学武十年,这些招式使出虽无差错,却也平平,奇便奇在她小小年纪,体内内力却汹涌无尽,竟有二三十年之功力。
萧落木的“望月”对上她的“风月”,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如海上风浪卷起,云中之月尽数敛去光芒。那一弯刀弧再也画不满十五圆月了。江面只见撑伞的黑衣公子连连退去,刀尖挑着半轮残月光弧,奄奄一息。
“苏姑娘,你……”萧落木面色雪白一片,眼眸闪过不可思议,“这身内力,从何而来?”
苏素才眸光泛柔,脸庞娇艳如花,“萧落木,难道你不是男人吗?就算你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其它男人却不是呢。”
萧落木微微失神,南唐门下有一招艳功,名叫“绣床斜凭娇无那”,床笫之间,若有一方心怀鬼胎,暗中练成这一招,另一方的内力便会尽数渡给对方。故而南唐门下多出美艳娇娥。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喃喃念出这首偷情词,苏素才掠水飞回船尾,与萧落木隔着船舱相对。水面荡起涟漪无数,使出一招“江山寒色远”。
萧落木沉默几许,眉眼露出的神色近乎惨痛。“苏姑娘,为了一身内力,这样做值得吗?”
江湖儿女虽不拘小节,但苏素才这些行为放浪形骸,南唐门早已立规将这一招艳功视为禁术。想来她一心为了报仇,是孤注一掷了。而她的仇人,又恰恰是他。
扑面而来一股江水寒气,萧落木心怀愧疚,使出第五招暖月来,巨大的力量凝聚在刀锋之上,气温骤升。暖暖的气息里有白色烟气袅袅升起,飘落江上,淡如月色。
烟雨之后,苏素才的面貌渐渐模糊了。
萧落木敛刀弯腰,额头汗如雨下,体内寒毒四处乱窜。
“你中了寒萤之毒?”苏素才挽回最后一招的余势,“可惜,可惜,我原先想用本门‘回首月明中’这一招逼你使出绝月刀法的最后一月的。我虽不是君子,却也从不趁人之危。”
她重新戴上竹笠,露出柔美的侧脸,临风而立,“这一让,全当还你当年救我之情。他日相见,昔日情分皆无。”话音落地,全无转圜之地。
萧落木扶着船舱边沿,手指微微用力,哑声说道,“苏姑娘,如有可能,希望你我永不相见。”
纤弱的少女闻言浑身一震,目光惨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