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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鸟欲高飞先振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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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晔的刀来势陡然变缓,就在这一缓的弹指间,萧落木手中的刀已然倒转方向,直直地向半空中的柳晔挥去。大开大合,闪电雷鸣。昔日师父的话语又在萧落木心头浮现,“跟你不同,阿晔的刀法太优柔,又失去了果决。若在平常还好,生死交际,他的慈柔或许会要了自己的命。”
萧落木掌中的弯刀勾破了柳晔飘飞的衣襟,月光白惨惨地凝结在刀刃上,他顺势一滑,刀尖刺入了柳晔雪白的肌肤,鲜血如断线的珍珠,纷纷滚落。
萧落木的声音安静而淡然,“方才你不该心软的。”
柳晔手中的刀离萧落木的喉咙只有一寸之远。但这一寸,无论他怎么用力,也永远无法抵达了。他身体一软,就这样倒在了昔日的师弟身前。他平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十年前的柳晔,和现在的我,还是没有区别。”
无端端地,这个硬汉般的刀客听到这句话后竟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小院屋檐上的人轻轻飘下,她是个极美的女人,眉若远山,脸似夏花。长发及腰,红衣飘飘。
“落木,你救了这座小镇的人。”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含着一股如水温柔。萧落木闻言却目光一黯。他杀了他们的亲人,她却说他救了他们。如果可以,这个恶人他不会去做的。
萧落木转过身,以刀撑地,半跪而下,“师父。”
绝月听到这一声恭恭敬敬的称呼,心底一凉。师徒身份,是他们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隔阂。
“师父方才为什么出言相助于我?阿晔他,毕竟参透了第六月。”萧落木见她目光哀伤惘然,以为她为自己的两个徒儿自相残杀而感到难过。
绝月弯下腰,双手扶上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落木,我曾经说过这套刀法蕴含佛理。当年我的祖父潜心研究,花费一辈子才练出绝月刀法。他老人家的原本心愿是以刀救人。这也是本门历代沿承的宗旨。十年之前,你们不过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阿晔便已做出屠杀苏氏满门之事,按理应该即刻击毙。我给了他十年时间思过,他却变本加厉,暗中饲养毒鼠,终于导致小镇鼠疫蔓延,家破人亡。这样的人,又怎么可以继续活下去。”
她言语虽平淡,却也含着难言的苦楚与愤懑。
萧落木面色一白,“这次的鼠疫,也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你胡说!小哥哥怎么会做种事情!”忽然一道尖利的女音从院门口传来,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冲进来,肮脏的脸颊上正流着一行泪,泪水冲刷走污垢,露出她原本雪白的肌肤来。因此她的脸看上去一块黑一块白,异常滑稽。但她眼睛里透出的愤怒与悲伤令人无法发笑。
绝月看到她,面色一顿,“哪来的野孩子?”言语间忽然多了厌恶。
“师父,她是阿晔的妹妹。”萧落木提刀上前,用眼神示意女孩快快离去。他不想自己的师父迁怒到这个无辜的女孩身上。
但女孩显然误解了他的用意,她握紧拳头,咬着牙狠狠说道,“刚才我不该下跪求你的,我应该一刀杀了你!”话音未落,她忽然迅疾地冲上来,就像一只掠水而过的燕子,扑到了萧落木身前,她手上正握着平常用来剪窗花的剪刀。萧落木不想跟她动手,侧身让过了。
绝月微微抬手,也没有怎么动作,女孩手中的剪刀就砰然落地了。紧接着,她脚步一错,倒在了地上。绝月满含嫌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这么没用,却一心想着给自己哥哥报仇。不过是来找死的。这次我不杀你,你走吧。”
绝月的这番话在女孩听来,无疑是一种施舍。她讨厌对方语气里的居高临下,仿佛自己不过是她眼中无足轻重的蝼蚁。这比公开怒骂她还要来得难受。她刚要回嘴说什么,身旁的刀客忽然蹲下,他伸出手将她扶了起来,“小妹妹,如果不嫌弃,以后你便跟着我练刀法吧。”
“落木,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养一个仇人在自己身边?”绝月站在一旁不动,自尊心让她不能出手阻止。
萧落木说道,“因为这次鼠疫,她的亲人都死光了。说起来,这是我的罪过。”
“落木,你不是这样心善的人。”绝月心里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
女孩茫然地看着这两个人,她隐约感觉他们正在擅自决定她将来的命运。地上还躺着她最后一个亲人,而小镇郊外刚挖的新坟里已经安置了她的父母与其他兄弟姐妹。她不愿意就这样站在这里,像个傻瓜。
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剪刀,默默地将它放在自己袖子里。然后弯下腰一咬牙,就这样抱起了自己死去的哥哥。她从小力气就很大,长到七岁就可以帮母亲挑柴火到街市卖钱了。十年前小哥哥回来的时候,她刚好七岁。
“小柳措,你什么时候可以抱得动小哥哥啊?”柳晔曾经躺在病床上温柔地跟她笑,因为那次她正抱着五岁的弟弟回来,去郊外采了一大捧的杜鹃花。她歪着头,打量着自己高大的小哥哥,然后板着手指算,“可能还要好多好多年吧。小哥哥,那你什么时候病好了呢?”
她记得小哥哥那时候转过头不说话了。他的背影看上去那么凄凉。
如今十年过去啦,她弯下腰,咬咬牙,竟然真的抱起了小哥哥。那个问题的答案原来在这里。
十年,也确实是好多好多年了。
萧落木看着她抱着柳晔走出月光满地的小院。少女的身影就像一朵蒲公英,纤弱而美丽。
“她不是那种年少不懂事的小女孩,也不是养在温室不懂世间疾苦的小姐,落木,你多心了。”绝月看着萧落木的侧影,他正在专注地凝视着女孩。他这样专注的侧影,让绝月心碎。
“师父,这座小镇的鼠疫已经解决,我明日便启程出发去往蜀中,据说那里出现了很久不见的巫术。中原几大高手都一去不返,恐怕内有玄机。”萧落木回过神来,手中弯刀啪嗒一声,扣回了腰间刀鞘。
绝月看着他,“你去吧,此次路途遥远,又异常凶险,你多加小心。”
“是。”萧落木低头行了个礼,然后没有迟疑地转身离去了。
绝月独自站在变得空荡荡的小院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她仰头望着天际一轮弯月,当年父亲力排众议,将绝月刀法传给一介女流的自己,她心存感激,便发狠练刀。但到了十五岁那年,却被母亲告知自己并不是练刀的材料。因为她的心装满了不该有的东西。她不懂,看着母亲忧心忡忡的脸,一心以为母亲这是偏袒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幸好父亲并没有舍弃自己,悉心教导,甚至将绝月派的衣钵传承给了她。
但母亲不认同自己这一点,一直横亘在绝月心间。她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给自己母亲和那个生来羸弱的弟弟看看,她绝月决不是等闲之辈。她在世间挑选人才,最后终于让她找到了萧落木这把利刃。他是天才,而他眼中的天才又是什么,绝月甚至比萧落木本人还要来得清楚,他眼中的天才,一如她眼中天才,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刀刃,刀锋指向何处,何处便是血染一地。
她为了牢牢握住这把利刃,甚至教他佛理,试图让他六根清净,灭情绝爱。事到如今,她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开始自食苦果了。当年她种下的因,在萧落木身上体现了。她不该陷进去的,但她是女子,柔情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莫非,当年母亲说的便是这个?绝月满眼凄楚无奈。
走出荒凉的小镇,萧落木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墓地。
月光下,女孩蹲在河边给自己的小哥哥擦洗脸颊。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将小哥哥擦洗干净后,她努力地给他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裳。萧落木耳力惊人,即使隔得好远,他也听到了女孩口里的喃喃自语。
“小哥哥,你这么爱干净,当然要干干净净地走。”女孩给他换上衣衫后,又从身后拿出一卷席子,将他卷起来,然后双手抱起,一路抱到了墓地的新坟旁边。萧落木站在一株大槐树后面,仿佛一抹影子。
女孩放下手里的人后,累得疲软在地。这一坐下,就好久没有起来了。
他听到她在哭泣,口里喃喃地念着一首歌。似乎是当地的葬歌。这几天小镇上陆续死去人,唱的最多的便是这首歌。女孩已经泣不成声,犹在低唱。冰凉的空气里吹过微风,吹散了女孩的歌声。
萧落木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她的歌声里渐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