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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936年的微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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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听到我说出的话后,汤姆眼里浮动着迷茫与疑惑。但很快他便冷静了下来,沉沉的眸子注视着我。
“为什么要吻你?”他问道。
在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也许对亲吻会有一些难以启齿的朦胧的羞耻感,对于亲吻仅限于亲人与父母之间,埃莱娜就会亲吻她母亲的脸,但是如果家庭教师和她谈到法国的爱情诗集,那些缠绵于唇间的浓情蜜意又会立刻让她羞红了脸。有一天一个俄国教师给我们念了一首诗,“ 呵,如同篝火,无论是忘却,还是恐慌/都不会将它吹熄/假如你知道,现在我是多么想亲吻/你干燥的、玫瑰般的双唇!”我用蘸着墨水的钢笔抵着下巴,想着所谓的”干燥的,玫瑰般的双唇”不知不觉地走了神。这难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吗。如果要描写亲吻的美妙,为什么会是“干燥的”唇呢。
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汤姆,他有着精致好看的面容,他的嘴唇很薄,唇色还是偏淡,并且略失血色,更没有所谓的“玫瑰般”的诱惑,我为什么还要对他说出让他亲吻我嘴角的话呢。埃莱娜亲吻他的画面像鸟儿的翅膀一样掠过我的脑海,带动了我的思绪,令我一时冲动说出了这样的话。如果把这个归结为冲动,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像一个娇羞的女孩子一样,捂着脸逃离这里?
我怔怔地看着汤姆,脚下沉重地无法挪动。这是我第一次开口请求获得一个亲吻,作为安娜,我的内心是骄傲的,但作为潜意识里的布伦达,我是敏感又忐忑的。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见我久久没有动静,男孩子眼里露出了警惕的目光,他后退了一步。显然他没有忘记他身上的伤口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表现出的只是一瞬间的反感,但他那样的动作还是深深地打击到了我。那个时候我的脑中不由地晃过一个念头,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埃莱娜,如果是埃莱娜微笑着对汤姆说请求他亲吻一下她的唇角。那么与我的结果又会有什么不同呢。这个念头让我的内心隐隐地颤抖,我是那么地害怕当我们站在相同的一个人面前时,所得到的待遇会是如此天差地别。它会让我意识到,除了被冠以“菲尔德”这个姓氏,我便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的了。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重复了一遍,“这就是交易。你吻我一下,我们就一笔勾销。不然我把你害我后脑勺受伤和养毒蛇的事情都告诉爸爸。”
他见我反悔,有一些生气地说道,“那我现在就让纳吉尼出来……”
“不要这样。”我朝他笑了笑,“如果你让它咬死我,你就得东躲西藏,冷冻挨饿,我可不相信你还能养活你的朋友。而且爸爸一定会出动全伦敦最好的警察去抓你。比起这些麻烦的结果,你吻我一下不是更简单吗?”
汤姆没有想到他的威胁会失去功效,在一个女孩子向他索要吻的时候,他隐隐觉得不安。和埃莱娜不同的是,在冰冷和充斥着怒骂的孤儿院,汤姆从未获得过亲吻带给他的温馨,他在被孤儿院的孩子推倒时吻过干涩的石头和砂砾。埃莱娜给予他唇角的如蜻蜓点水般的吻更是不能让他理解那代表的含义。而现在我的提议简直让他处于茫然无措的状态。
大概还是惧怕和他那只朋友流浪挨饿的日子。汤姆犹豫了很久,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我答应你。”他说道,“但是只有一下。”
“那是自然。”我对他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唇角,“在这里亲一下就可以了。”
还只有十岁的汤姆慢慢地凑近了我的脸,他的脸色有一点苍白,睫毛因为紧张颤动得很厉害。他并不明白这样一种举动的意义,只是觉得单纯的慌张和心虚。那超出了他对以往经历的理解与掌控。我想也许他在后悔还不如让纳吉尼将我赶出他的小屋来得方便。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很奇怪。那时我只有十岁,索取这样的吻无关爱情和亲热。比起建立对汤姆的好感,我那时更在意的是它将会如何进行下去。所以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凑近的面容,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他的脸越来越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微微急促的,温热的呼吸。
然而我们的初吻并不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时在那个吻即将落下去的时候,我突然伸出一只手,“啪”地往黑发男孩子精致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那一下其实并不重,充其量只是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一个淡粉的印子。然而我的内心却是真真正正地沉静了下来,像是急躁浮动的尘埃终于找到了归属,就着阳光沉淀在窗边。我想埃莱娜亲吻他的场面应该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梦中,那场景中同样被晕染上美好光环的男孩子的吻,已被我恶作剧地毁灭在刚刚一巴掌中。
趁着汤姆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对着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然后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拖鞋,笑着跑出了他的小屋子。
第二天起来我的后脑勺肿了一块,女仆一边抱怨我不小心一边用纱布帮我缠好。早餐桌上,我坐在埃莱娜对面,埃莱娜也注意到了我头上绑着的纱布,她问起我的伤。我随口说是自己洗澡时不小心摔倒的。
她并没有怀疑,并且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她没有再问,低头开始用早餐。我托着腮看着她一口一口优雅地用餐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埃莱娜,你这样吃东西不容易饿吗?”
埃莱娜轻轻拨开落在胸前的长发,微笑道,“我从小就是这样进食的,安娜,我从来没有饿过肚子呀。”
看着她这样永远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埃莱娜,”我冷不防地问道,“你喜欢汤姆是吗?”
埃莱娜喝汤的勺子落在镶着花边的瓷碗里,泛起了一小片的水花。
她用手帕捂住嘴轻咳了一声。而后环顾了四周,餐桌很大,坐的得离她有一点远的菲尔德太太在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报纸,并没有注意到她女儿的异常。埃莱娜稍稍松了一口气。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你在胡说什么,安娜。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呀,埃莱娜。”我朝她眨眨眼睛,“你亲过他了……”我点点唇角,“就是这个位置……”
埃莱娜的脸上闪过惊慌失措,她修长的手指握紧了叉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安娜。”
我转了一圈眼珠子,飞快地说道,“上次我去马廐的时候,汤姆告诉我的,那天我还摔下了马背呢。”
“……汤姆告诉你的?”埃莱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猜想她的内心一定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她也许想尽力去隐瞒这个事实,可是良好的家教又无法让她完整地编出一个谎言。
这个时候菲尔德太太放下了手中的咖啡,“亲爱的,你怎么不多吃一点呢,早餐不合你的胃口吗?”
埃莱娜脸上堆起一个勉强的笑容,“不,妈妈,早餐很合我的胃口,可是我已经吃饱了。现在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下……”
菲尔德太太点点头,“你的脸色不太好,埃莱娜,如果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知我们,不要让我们担心,亲爱的。”
对于以往菲尔德太太这样的话,埃莱娜一定会十分有礼貌地行个礼再离开,或者是让她亲吻她的额头。而现在埃莱娜有些魂不守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脚步急促地走上楼梯。
“你和她说了什么,娜娜?”菲尔德太太面色不善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制造麻烦的捣蛋鬼。
我拿过餐巾揩了嘴,起身对她笑了笑,“我也吃饱了,菲尔德太太,您请慢用。”
当天晚上,我的房间门被人敲响。我以为是去而复返的女仆。没有想到是穿着睡袍的埃莱娜。
“有打扰到你休息吗,安娜。”她站在门口不肯进来,“我可以进来吗?”
直到我点了点头,她才松了一口气。穿着拖鞋走了进来。
埃莱娜从来没有在私下里找过我,我们的见面和交流局限于三餐以及授课时间。
“有什么事吗,埃莱娜。”我拍了拍被我揉皱了的床单,示意她可以坐下。埃莱娜也许还只是第一次做出别有用意的靠近乎的事,她显得有一点紧张,她的双手放在身后,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安娜。”她对我笑了笑。
这可真是不得了的事。今天并非是圣诞节也不是我的生日。埃莱娜居然主动要送我礼物。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迅速地递在我面前,“安娜,这是上次爸爸从捷克带来的东西,据说是曾经某个大公的收藏品,在战争时不得已流落到了别处。”
一枚很漂亮的骑士胸针,中间是一个银铜色的纽扣样式的环片,两边是紫蓝色的扣带,有层层叠叠的米色和紫红色的丝绸带交错再环片下。我自然是对它有印象的。那是一次男人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时候,他给我和埃莱娜带来了一些小礼物。彼时埃莱娜坐在漆红色的木椅子上,一只手放在大腿上,一手捧着一本法语书,她侧头微微一笑,柔柔地开口,“让安娜先挑吧。”
我懒懒地坐着没有动。
男人将烟斗搁在桌上,笑着说,“埃莱娜你在看什么?”
“是法语的少女和狮子的故事,爸爸。”
男人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转移了话题,“我以为你会喜欢我带来的礼物,埃莱娜,但是你似乎不感兴趣。”
埃莱娜柔柔地一笑,没有回答。
“我亲爱的埃莱娜,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男人双手叠交在胸前,似乎在拿他的女儿没有办法,但他又表现出很沉溺于这样惬意对话中的样子。
“‘亲爱的爸爸,给我带一枝玫瑰花来吧。 ”埃莱娜神秘地一笑。
男人诧异地说道,“什么?”
埃莱娜捂着嘴,说道,“不要紧张,爸爸,我只是在阅读书中的内容。这是一个少女和狮子的故事。寒冬的森林里没有一只玫瑰,父亲为了完成女儿的愿望,与森林中唯一拥有玫瑰的狮子做了交易,并顺利带回了玫瑰,可是他却因此要把女儿嫁给狮子。”
“我是不会把心爱的女儿嫁给一头狮子的。”男人说道。
埃莱娜微笑道,“我也绝不会央求你在寒冬给我带一只玫瑰的,爸爸。”
男人自然是舍不得将他的女儿与野玫瑰相配,他给了她最富有故事性的东西---一枚流浪了很多个国家的骑士胸针。
“谢谢,埃莱娜。”想到这里,我装作很感兴趣地收下了它。
埃莱娜看到我收下了它,她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下来,“我很高兴你喜欢它,安娜。”
我点点头,并等待她的下文。果然,埃莱娜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安娜,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我没有接话,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我和汤姆那天发生的事,请不要告诉别人。”
“你和汤姆发生了什么事?”我扯起嘴角问道。
埃莱娜红了脸,“……你明明知道的,安娜。”她揪紧了她的睡裙,“我不知道汤姆和你说了多少,但是那天我从树上掉下来,是汤姆刚好路过救下了我,我很感激他,所以……”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埃莱娜,”听着她仍旧坚持着的“谎言”,我飞快地说道。
我不会说的。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它。
埃莱娜脸上带着喜悦的神情,她感激地看着我,“谢谢你。安娜。”她的声音是那么地平静和温柔,或许在她找出那件打算送给我的收藏品时,她的内心就已经宁静了下来。从小到大无论她遇到过多少个麻烦,她已经习惯被不断地原谅。作为家庭尴尬存在的我,对于她的体谅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用胸针来换取我的承诺,不过是考虑到我那敏感的自尊。
“不用谢,埃莱娜。”我也对她报以微笑,“我们是亲姐妹,应该需要互相理解。”
埃莱娜走后,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我侧过头,埃莱娜给我的胸针被我随手扔在一个角落里待着,光滑的铜片面反射着金属光亮。窗外下起了雪,漱漱地落在窗台上。像是从树上掉落下的细碎的花瓣。房间里的壁炉里的火烧的很旺盛,那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寒冷一点点地被毫不留情地吞噬。
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