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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936年的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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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我脑袋后面的纱布被取下来了。
我往脑袋上扣了一顶帽子,顺手将埃莱娜送给我的那枚胸针揣在口袋里,出了门。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冬日,一切似乎笼罩在阴郁气氛中,外部弥漫着一片迷雾。风吹过地面发出了低沉的呼啸,有一些雪还没有化掉,东一块西一块地堆积着,有脏脏的落叶贴在上面,就像一片荒凉的废墟。
我跑到小屋门口的时候,已经浑身冻得发抖了。
在这样没有壁炉的地方,也许我得先让汤姆给我烧一壶热腾腾的水。
不过他会在干什么呢。如果他在睡觉,我就可以叉着腰怒斥他在偷懒,没有起来做工。
想到这里我跑到了门边。
“汤姆!”我叫了一声,发现小屋的门是掩着的,我刚想推门而入,听到了里面传出一些动静。伴随着一个陌生男人粗犷的声音。
那动静让我我收回了准备推开门的手,将脸贴在门缝里朝里面望去。
屋里除了汤姆,还有一个陌生的皮肤粗糙的庄农,他的样子显得很古怪,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是极其古怪而可怕的。他也在做着我无法理解的事情,那就是把那个瘦弱的黑发男孩子压在身下,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正把他的衣服剥下来。
“新来的,有一些事你还不明白是吗。你的每一块面包的施舍,可都是要经过我同意呢。”他的胡子脏兮兮的,沾满着油腻,地上有散在的酒瓶子,屋子里充斥着恶心的酒味。
汤姆在拼命的挣扎,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愤怒,我甚至捕捉到了他黑色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红光。因为他挣扎得很厉害,庄农无法顺利地按住他,于是庄农怒骂了一句,他抬手将汤姆的脑袋往床上死死地按着,改为去拉扯他的裤子。
“肮脏的小老鼠,你想往哪里跑,恩?”他显得有一些愉悦和得意,在看到男孩子裸露的皮肤时,呼吸明显得加重,“喔……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小子看着皮包骨,摸起来还是不错的。”
这样具有挑逗性的对话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地上的雪几乎透过我的鞋子渗透到我的皮肤里,我冷得直打颤,隐隐地察觉到这样的事情是具有羞耻性和侵犯性的。在我还是布伦达的时候,我曾一个人会跑到广场上看热闹。有一些罪恶至极的人会在广场被处于绞刑。他们大多是一些对少女造成过伤害的人。我虽然不是很清楚所谓的“伤害”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从受害少女哭泣的眼泪中,我可以感受到那是一种对心灵也会造成莫大伤害事。我的脸还贴在门缝里,身体几乎已经僵硬了,我企图在一遍一遍地说服自己将自己挪开,如果那个庄农转头正好看到了我怎么办,如果他对我做出同样的事情怎么办。想到这里我的血液都冻住了,寒意沿着我的脊柱一点点地往上爬,它使我的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我的大脑轻空而飘荡,像塞了一团棉花。
屋子里边,庄农粗壮的身体压在男孩子纤细的身子上面,就像一块笨重的木桩。
“不要动,那样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知道吗,恩?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明白,在我的调教下他们才能过得好好的……”
汤姆还在奋力挣扎着,而正在这时,他的脑袋被按在了床上,偏过头的时候目光与我对个正着。
那双漆黑的带着浓浓愤怒的眼睛,在看向我的时候,闪过短暂的惊讶。我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退后几步。
而就是在这对视的短短的几秒里,他突然停止了挣扎,尤其在看到我的反应后,眸子黯淡了一下,脸上渐渐地犹如浮动冰面的河水泛起了冷意,看向我的眼神带着嘲弄。
我的心里有一丝慌乱,但也是短暂的瞬间,我伸出手狠狠滴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用痛觉来提醒自己应该转身逃跑才对。对,逃跑。手指紧紧地蜷缩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脚贴着地面的雪,慢慢地往后迈了一步。正当我准备迈出第二步时,屋里传出了一声可怕的,凄厉的尖叫声。那声音还来不及传递得更为遥远,像是被中途被扼杀在了沉默中。
是汤姆…
不,那声音低沉而粗犷,并不是一个十岁男孩的声音。然后是沉重的物体跌倒的时候,像是一把钝刀不动声色地插进身体里的沉闷的声音,震得脚下的都雪都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将凑近门缝朝里面望去,而就在这时,门被一下子拉开了,我吓得尖叫起来。眼前没有人,慢慢低下头,只有脚下高大的庄农趴在门边,他的脸上还带着狰狞的表情,他的手还碰着门,也许他只是想做最后的逃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这样的场景深深地裂在我的脑颅里,令我再也无法挪动身体。地上的,墙上的,角落里的,到处涌来的寒意被带上了血腥味迎面扑来,浓的粘稠的血腥味,即使是视觉也觉得太过刺目,庄农身上像是开了很多个血洞,正汩汩地往外面流淌着大片暗红色和鲜红色交杂的血。那些血还带着温热的温度,慢慢地眼神流淌开来,浸润了门外的雪,蔓延到我的鞋边,甚至沾染上我的米色的长裙。我睁大了眼睛,连大声尖叫和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寒冷的风灌进了我的鼻子,眼睛,我的眼里开始泛起了泪花。
是……汤姆的那条蛇干的。我甚至回想起就在前几晚,那条向我吐着红杏子的生物就在这里附近躲藏着,它只要一听到主人的召唤就可以随时出来。我的嘴唇开始发颤,我的脚也像被抽去了力量。我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喊着,快跑!你看到了这一切!你也会是这样的下场!你丢下他想逃跑,那个男孩子会报复你的!
我抹去了眼眶里冒出来的泪花,扶着门站直了身体,打算转身离开。
“安娜……”
身后的屋子里传出了一个略微沙哑而稚嫩的声音。
那样微弱的声音使得我不由地挺住了动作,我转过身,屋内微弱的光线渲染出迷离的幻影,一个黑发男孩子站在那里,身上的衣服支离破碎,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被太阳照射着的雪,那是一种透明的白,冷到极致的白,如同树梢上浮冰碎雪,看起来寒冷却又脆弱。
一种想法贯穿我的大脑,我开始意识到,也许汤姆也害怕极了。这样的想法是有风险的,可是如果我就这么跑开了,也许那才是真正危险的一件事。我不能确定那条名为纳吉尼的蛇会不会“嗖”地赶上了也咬我一口。
我怔怔地看着汤姆,心里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汤姆一定也很害怕。
我在心中确定了这个想法。它让我很快就萌生了一个念头,那个念头让我觉得有一些兴奋,我甚至觉得,他其实并没有怨恨我。或者说,他从来不希冀我会挺身而出帮助他。
想到这里,我释然了。
我跨过庄农的尸体走进屋子,来到那个站着一动不动的男孩子身边。他还在盯着地上那个庄农,并没有注意我的行为。我伸出手牵起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很冷,像是不带一丝温度。
“汤姆。”我看着他说道,“不要担心,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的。”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覆盖着黑色的眸子,一时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一起合力把那个庄农的尸体拖到庄园的一条河边,眼睁睁地看着河水一点点地漫过他的身体,脖子,面容。我提着水桶一桶桶地从屋内开始冲洗,一遍一遍地,直到血迹淡淡地褪去变成洗肉色,或者是合着雪水一起被冲到河里。干完了这一切,我们在河边开始清洗身上的血迹。他的脚上除了一些伤口,还有很多被喷洒上的血迹,此时天气很冷,河水上浮着一些未融化的冰,他的脚直接踩在河水里面,弯下腰认真地搓洗着他的裤脚上的血迹。我的裙摆也弄脏了,但是我坐在岸边不敢下河,只是让裙摆沾湿了水便轻轻揉搓。
我们两个都很沉默,这是我们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既要表现的不动声色,却又感到隐隐地慌张和害怕。
“汤姆。”我看着默默清洗血迹的男孩子说道,“这次是我帮了你。”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帮了你,汤姆。你不能否认你杀了人。”我悠悠地坐在河边,说道,“放心,就像我之前承诺的,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样也省的你费尽心思来威胁我,哼。” 我撅着嘴,想了想,“咯咯”地笑了起来,“如果埃莱娜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尽管埃莱娜也许不会知道,但是,你不觉得,带着污点的灵魂的你,每当接近她的时候,不会觉得有亵渎的感觉吗?汤姆-----你杀了人。”
“你不必强调这个。”汤姆偏过头,脸色微微苍白,“我并没有对埃莱娜小姐有什么企图。”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情稍稍有些愉悦。离开前我把那枚骑士胸针放到汤姆的手心里,“这是流浪过很多个国家的胸针,据说只有真正勇敢的认才有资格拥有它。我用它来为上次的事情道歉。”我一本正经地说道。但是我心里一想到埃莱娜珍爱的东西落在一个低贱的孤儿院孩子的手里,我的嘴角就不自主地扬起。
“我不要。”汤姆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拿它来装饰的东西。
这话没错,他的所有家当就是他的小包袱和那条蛇,现在身上唯一的衣服也被扯坏了。这样贵重的东西反而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
“那就找个日子把它用来换吃的吧。”我提了一个建议。
他拿出他的小包袱,掏了很久,然后拿出一个长长的,软软的东西。
那东西是暗黑色的,还带着花纹……我的汗毛立刻竖起。那是……
“这是纳吉尼第一次蜕皮时留下的,孤儿院的掌勺的厨子告诉我要我好好保存,他说这是很珍贵的东西。”他严肃地说道, “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但是作为礼物交换,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那种被他视为珍贵物品的蛇皮,我可是一点也不稀罕。但是为了让他更快地收下胸针,我只好点点头,说道,“……我很喜欢,谢谢。”然后心里飞快地想着,一定要在汤姆看不到的时候把它丢到臭水沟里。
“你可以把它带在身边,”他说道,“这样纳吉尼就不会咬你了。”
这样的话犹如一道希望的光芒打在我的眼前,虽然在汤姆面前那条小蛇表现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我可没能忘记那个庄农在它獠牙下的惨状。于是我怕汤姆反悔似的,赶紧把蛇皮揣到自己的怀里。在心里打定主意要让女仆用蛇皮缝一个装饰品挂在我的身边。
“……当然,除非我命令它去咬你。”
他补充了一句,“尤其是你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时候。”
我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咬牙切齿地说道,“哦,汤姆,感谢你的提醒。不过我不得不说,尸体被发现后,我可不希望你被伦敦条子抓去,那样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过了几天,庄农的尸体果然被下游的村庄发现了。他们报告了伦敦警察局,经过身份确认为菲尔德家的工人。那名庄农的家人找上门来哭泣和抱怨,可惜他已经被确认为被农作时被田里的毒舌意外咬伤,虽然在那大冬天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很古怪。可是确实没有人为伤害的痕迹。菲尔德庄园赔了一笔棺材费后,这件事情就结案了。
我得知庄农下葬的消息还是女仆告诉我的,那是在我和汤姆分开后的一个星期后,天气昏昏沉沉地,窗外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淋漓不尽的雨水冲刷着外面的世界,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低垂着,痛苦似乎陷入了巨大的灵魂中,风吹过树梢发出低沉的呼啸声,就像冬天的风掠过一片废墟。我望着外面的场景,耳边是女仆对我唠叨的话语。
“我要出去一下。”我突然起身说了一句。
“外面下着大雨呢,娜娜,你要去哪里?”女仆惊讶地说道。
我没有回答她,穿上一件宽大的外衣,将帽子往头上一罩便跑了出去。
唰唰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我的鞋子踩在水沟里溅起水花。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庄园边的村庄里时,葬礼已经开始了。天空阴沉沉地,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黑色的浊云。片片枯叶翻卷着覆盖在地上,细细的雨夹杂着呜呜地吼叫的风,肆虐地在一群哀伤的人的脸上奔跑,它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能刺穿严严实实的衣服。菲尔德先生给了不少的一笔赔偿金,为了安抚其余的庄农,他甚至安排了一个还算不错的葬礼,让殡葬承办处大大地赚了一笔。
我一眼就看到了被挤在人群外面,个子矮小的男孩子。
我不动声色地来到他的身边,他没有打伞,雨水落在他精致的脸上,浸湿了他的睫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发出哀鸣声的人们,正在念悼词的牧师,以及那口正被缓缓下放进地里的棺材。
“他不应该有这样的葬礼。”汤姆开口喃喃地说道,也许还是想起了那天的事,语气有微不可查的颤抖。
“我知道。”我偏头过对他说道,“可是你不要看那些人哭的那么伤心,都是殡葬承办处的人安排的,他们都是被给了不少钱……”
“我的母亲也是死在雨天……”他突然说道。我诧异地抬头看向他,男孩子的嘴唇微微颤动,“是科尔太太告诉我的, ‘你那没福气的母亲哟,全身淋得湿透倒在孤儿院门口,生完了你就死掉了,害的我们不得不收养了你’,她是这么说的。”汤姆转头看想我,眼神稍稍失了焦距,像是在看向别处,又像是望进了某一个回忆里,“……她似乎觉得那是一件很不详的事情,每当她把我关进黑屋子惩罚的时候,她就会说,‘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和你的母亲一样被葬在乱坟岗了’。于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母亲去世的时候连一口棺材也没有。”
他紧紧盯着那被慢慢覆盖上泥土的棺材,那里有他觉得最无法原谅的卑微的灵魂,却能在牧师的悼词中获得安宁。他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那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悲哀,而是被压抑着的愤怒,无法宣泄的愤怒在他的瘦弱的身体里四处窜动,令他感到痛苦和无奈。雨水顺着他的脸滑下,晶亮的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使得人带上了一种隐隐的错觉,那就是他在哭泣。
我张了张嘴,想说一些安慰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我转回了头,看着前方,默默地伸出手,指尖一点一点地,试探性地凑近他的手。
在触到我的指尖时,汤姆的手颤动了一下,也只是一瞬间的犹豫,他冰冷的指尖也碰了碰我的手指,与我的手慢慢地握在了一起。
“那些都过去了,”在棺材被彻底埋上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开口说道,“他们都已经死了,但是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