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鬼话》慕时因

5、[伍]

　　很难想象我的头儿秦广王会带我出席玉帝他老人家的玉皇会，值时正月初九，人界落了场旷日的大雪。我自地府至仙池，很难不想起人界一落雪，冥界就下雨滴，而在仙界，则是如现今这般飞舞漫天的流萤。

　　要不要这样对比啊，我很感慨。

　　一路，我跟在头儿的后头，看着那些个位列仙班的神仙驾着五色祥云朝太微玉清宫飞去，心中隐隐的也腾起一股歆羡，都说做神仙好，能得千年福寿，不老容颜，更有无边法力……，我偷偷砸咂嘴，又看了眼自己，顿觉：

　　……闹心。

　　扯了扯唇，向此番设宴的地点极目眺望，正是传说中太虚八境之一的瀛洲岛，但见云山漫漶间，檐牙飞翘，层峦耸立，如轮日月在覆宇的琉璃瓦上沉宕开，流金脉脉共黛，云出熙熙烟台。

　　真真是雅到了极致的景。我吞了吞口水，一路由位绿衣仙娥引着，此一途，我都闻见她身上清浅的香气，随着袅袅吹开的罗纱裙，忽远忽近。

　　一时间，我突然记起叔曾同我说过的话，他说，你一个小姑娘，如果连你自己都不对自己上心，又怎可能让别人对你上心？我那时没想回答，只是实诚的问，我说叔，下辈子你做我媳妇罢。他微蹙眉，道，那这辈子呢？

　　听罢这话，我没忘露出个狗腿的笑，忙一拍胸门，说，这辈子，……我也没打算把你让给别人。一听这话，他的眼便弯了起来，我还记得他当时那个让人牙痒又让人面红的笑，他说，如果不是叔想多了，那就只能是小羽你想多了。

　　这辈子的真，我也想过通统拿出来送给一个人，可惜，不过是得句个半真不假的回答。

　　不过，不管怎么说，究竟是难得上一次天庭的矜贵机会，所以此番我还都得向老君求得粒紫金丹。我曾听钟馗说，老君的紫金丹虽在仙界没有想象中的吃得开，但终究不比寻常药石，更对叔的心绞痛有极大的裨益，至少，比我在小华山采的薜荔草要强上不知多少了。

　　所以，在跟头儿分开后，当我在瀛洲阆苑将我好容易辛苦存下的银子一次交付给那个花白胡须一张脸哪个角度都瞅着不如何顺眼的老男人时，我不禁对此地产生了深刻的怨念。

　　但怨念之后，我没想到我会再遇见重华，迥异于初相遇的纷呈鲜明，却更像西坠乌金烘衬下的云霞。枝叶扶疏的杏花影里，我望见尽头石桌旁的男子一袭白袍舒卷，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句千里江山画中遇的说法。

　　人生的际遇，果然就是这样阴错阳差。

　　“我就知你会来。”羊脂玉杯在手中转了几转终于搁下，重华朝着我起身，面上还勾着个冷清的笑，“怎么，到现在你还是不信我说的话？”

　　“你……喝酒？”我有些诧异，却还是移步上前，这些时日我已见过各种模样的重华，但醉酒后的重华，好吧，良辰美景当前，我承认我毕竟还是抱了多看眼便多赚眼的想法。

　　“白看了这么久，我允你少付些银子。”一边说，他的目光一边住在我手心的络金瓷瓶上，看罢瞳色一时更深了些，“又是为了慕清离么，他还真是好福气，不过……”话音一沉，见他又拿起了那只羊脂玉杯，只是抵上唇边，并不饮下：“白羽，还是你自己去琼华苑看吧，有时话说的再多，也得有人愿意听不是。”

　　又一次，听见他叫我白羽，我心怔了下，直觉跟自己说可能又要有不好的事，可我瞬了瞬心思，还是选择了无视。

　　琼华苑在阆苑的北边，古来三界便以北为尊，故而，此处正是三界上神一年一度会面的地方，如此，也就间接的说明琼华苑最是瀛洲岛难混入的所在，我咬唇，觉得忽来的忧郁简直堪比暴风骤雨。

　　所有的传奇演义其实都说的是一个励志的道理，就好比自打七百年前齐天大圣的事闹的满城风雨后，他曾呆干过的弼马温，竟也开始风生水起。于是，我毫不心虚的选择假扮起了弼马温处的小厮，而要说我之所以能成功假扮又不被发现的原因，想必实在是因为该处的服饰一度挑战了三界品味的最下限，且没有之一。

　　对此问题，我早淡定的不再向佛祖求渡悲喜。

　　做小厮的过程可谓枯燥又无趣，但我只是个假扮的，所以一路跟过去，尤感心酸且刺激，但不幸的是，当我好不容易消磨完了这一次存够的心酸和刺激，我还是没寻见慕清离。

　　琼华苑说来并不大，只是花木纷繁，离着分错树影，我瞧见那一个个衣着光鲜姿容殊丽的神仙，屏息间，像是步入了芳菲七月的花园里，即使，距我采上花儿还尚有很长一段距离。

　　我想，许我真的不该轻信重华的话。我同重华相识不过百日，但我同慕清离却是生活了百年。百年的光阴不抵一句质疑，相比起慕清离，我以为我更对不起我自己。

　　可惜的是，生活的精彩，就在于有时它甚至比传奇更戏剧。

　　但我的悲催则在于，双眼见证的戏剧，总是一次来的比一次惊喜。一刻，一个须弥，如果我先离开，或者一刻，一个须弥，他后迟来，那么，是否彼此就可不擦肩这命运？

　　我并不得而知，但是，当我看见他将过腰银发以青玉冠稳妥束起，当我看见他着一身箱底压上许久正眼都不曾瞧过的精裁流云锦袍时，我那一瞬想靠近的心，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迟疑。何况，此时在他身边还跟着个连我见了都难免面红的紫衣仙子，我望见他们笑语晏晏的穿过雾月云丝，耳畔忽地像响起了一声长长的钟鸣。

　　那一声的撞击，震碎了我藏在这本就不够体面魂灵下的最后一丝矜持。我是只鬼，我也没有心，但我依旧会觉得难受，我不知这痛是从何而来，也许是五脏六腑，也许是四肢百骸。

　　我紧了手心，料不得慕清离会在发现我后，目光会从微略的吃惊那样快的便归于平静，此一刻，我忽然明白自己的存在有多多余，明明彼此已相处过这样长久的光阴，竟都没让自己看清离的这样远的心，上神和鬼的差距，岂止单远了三界的四季？

　　独我太不甘心。

　　低头，我听见自己再无节奏的步履，我想我只是需要溜走，即使如此仍不可抹过我曾存在的痕迹。但我的手腕偏又被慕清离狠狠拉住，他是那样的不客气，甚至让我掉落了手里握紧的瓷瓶，那装着一粒承载了我全部虔诚和情意的却又并非多矜贵的瓷瓶。

　　“给我的么？”他弯腰捡起，一双狐狸眼眯着，茶色瞳内水光迷离。

　　这只天生就为勾引人的狐狸！我推搡了他一把，狠道：“你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