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鬼话》慕时因

4、[肆]

　　阴雨的天气很快来临，这之后的日子，一晃眼便又到了人界的盂兰节。七月中元，夜行百鬼，这段时日，也是我们冥界一年中的最忙。

　　近日重华总爱跟着我，我去哪他去哪，我干嘛他干嘛。当然，这要除了我去慕清离那。我琢磨人心的本事不太好，委实看不出他是因为多少有些敌意，还是多少不熟没好意思。他不说，我便不问，我觉得这一点上我们还挺契合。

　　今日从黑无常那得到的消息，说此番要缉拿的恶灵乃是挽月山庄的二少主。晚间我随钟馗前去，他负责抓，我负责绑，不过此次还多带了个门外汉重华，他么，嗯，他负责看。

　　入夜时分，林子里静的如一个谎话。挽月山庄的内庭是三重院的结构，重光隐了身形跟在我们后头，我和钟馗皆是鬼，因着手持秦广王的令牌，关公秦琼二位门神皆不能阻，一路穿墙过院，堪如入无人之境。

　　交睫间，面前一道黑影闪过，钟馗闻声嗖地便跟了过去，我跟紧他，一刻间后，那黑影已落进了第二重院，转眼，又拐入了石亭后的房门，夤夜如寂，我且觉眼皮一跳，迎面便见门庭高悬灯笼上贴着的醒目喜喜字。

　　“那什么，看这种事会长针眼的。”扫一眼跟在后头难得露出跃跃欲试表情的重华，我扯了扯他的袖子。

　　一抽手，没想他居然极不给面子的就飘到了钟馗身后，时间不容磨叽，下一刻，只见那黑衣人利索一猫腰，迅速便滚到了屏风的后座。我心嘀咕，又扫那眼坠着流苏纹丝不动的红帐，屏息间，那床头前已是刃光一现。

　　就要动手了么？我轻叹。

　　要知我们执行任务也是有纪律的，原则之一就是鬼不问人事，好比说我们看见人正在行凶，也得等他死了才能捉拿。而现下让我想不明白的是，这好好的行凶者，怎的就变成被害者了呢？

　　月如一痕清水覆在他紧了又皱的眉头，流苏红帐前，他终下定了诀心募地挑起勾帘，一时间，银芒刺眼，他已向床上之人挥了去！

　　“为你，我不怕下地狱。”他像对自己说，可是——

　　偏了？他一时怔忪，错过了最佳时机，却换来床上人渐转过的脸。

　　居然是她？怎么回事？

　　“大哥呢？”他的嗓音有些抖。而眼前人一身分明的男装，却是个分明清秀的女子，只是女子本面色苍白，连现下说话的声音都显出勉力：“罢了，我就知你会来。”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我被这一幕毫无征兆转向俗艳话本的瞬间吓到，转头狠狠剜了眼重华，不用问，都知是谁干的好事！

　　倒是重华也似看出我心思，一眼望过来，语气竟还显出了他的诚心和觉悟，只可惜：

　　“难道你不觉得感人么？女的要为男的死，男的杀完他哥，也必不会独活。”末了还叹了口气，似是要完满了全句的语境。

　　见我没反应，重华只得继续着他的一脸无辜：“生气了？怎的这样就生气了？说罢，想我怎么赔礼？”

　　“好，很好。”简直再好不过，我抽了抽唇角，心说你连反问句都用上了，还让我有什么话可说，不，我已无话可说。

　　于是我诀意不再理他，信手拈了个诀，便是化烟而去。

　　不多时，我在人界的一处庭院停了下来，这庭院并不大，植着个藤萝架和几株槐树，槐木极阴，由拆字为木鬼便见一斑，而若以鬼身附之，可短时相见阳界之人，倒是这个说法我一直没什么机会验证，我干笑笑，旋即拈诀起了簇阴火。

　　人界中元兴烧纸钱以慰亡人，想我那帮向来不甚靠谱的鬼友轮得这日都多会去收收阳界烧来的钱，只剩我一个无亲无故，不过是学人模样费银子买些纸钱，可惜今日任务，出来好半天才寻见这么个清静地儿。

　　我有些心疼银子，所以连纸钱也没舍得多买。只是，每当我见着那薄薄的纸片儿被火舌吞噬，心中总不禁的会涌起一阵可惜，我不知我在可惜什么，也许是钱，也许是命，也许是被我忘了的前世，午夜梦回想上一想，大概唯有如此，才能知这一场的空欢喜得来的有多奢侈。也就难怪，难怪慕清离不肯娶我，这世上谁肯娶一只鬼呢？何况还是只不怎么样的鬼。

　　我勾了勾唇角，又过了会儿，看见重华不知何时竟跟了过来，这回他倒是知趣，修长的身形离出老远的站着，月色昏昧，将他织锦的长袍晕出隐约的珠光，我拿手遮了遮眼，一瞬觉得很是晃，复而再看面前那簇将息未息的阴火，零星的蓝紫，竟也碍眼起来。

　　“小羽，三百年前你出事，我只是恨自己，但现在，我恨你。”他没上前，话语却让我越发的觉得远，我轻呵声，已不想再过纠结他认为我是甄羽的事，于是耸了耸肩，指向那火焰：“你看，我是只鬼。”

　　“为什么？”这一回，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难得的温柔，那种温柔让人觉得心软，可我不想心软，因为我想即使我是只鬼，我所需要的，也不是人的同情。我扯了个笑，道：“难怪叔说上神们一般都没什么见识，果然是真的。”

　　见他皱眉，我继续，“你一个上神，怎可能知道我每多抓一个鬼都是有抽成的？你不懂，因为你不需要，更没需要的必要。”

　　“你缺银子？”他修眉扬起，像不确信又不得不相信一般，又叹了口气。

　　“上神放心，卖身求荣这种事，我阿羽还做不出来。”

　　“可是小羽，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该同情你所谓的恩客了？”很好，还懂得反击，我一时涨红了脸，险些没说些不干不净的，一咬唇，用了叔经常同我说话的语调道：“你不懂。”

　　“我不懂不会跟你来这里，你当我吃饱了撑的？”错愕，因为我从不以为作为上神的重华会用这样的语调说出这样内容的话语，但我还是答，“冥界不比得神族，就是想要一颗太上老君的紫金丹，都得要一层层的打点，我不存银子，叔就更不可能存。”

　　提及慕清离，重华的表情显得愈发难看，他朝我走的更近了些，一双紫瞳直逼我的眼，“他才不是你的什么叔，他可是青丘上神。”

　　青丘上神么？我怔了下，当时的感觉很难说清，大概是想回避但又明知不可能，于是只得嘴硬：“那我可不管，总之我是定要治好他的。”

　　重华一双紫瞳明晦的闪了闪，问：“他很重要？”

　　我答：“他很重要。”

　　重华脸色终于变幻，“你知道我为何方才要救那个男人么？”微垂了眼睫，他声音听来有叹息有追忆还有一丝我不想弄清，他说：“因为我也曾同他一样，白羽，你这样对我，太不公平。”

　　白羽，他竟叫我白羽。这个名字，几乎连我自己也快要遗忘。我看着他的眼，一时不知该说了什么好，我看着他，只是看着他。不待我回应，他已经转过身，“我会等你考虑清楚。”夜风欷歔，送来他的声音，清隽的一如他背过的身影。

　　在这个瞬刹，我承认我很想冲他喊一句背影杀手你下次不要再这样了，但终究，我还是没说出口。因为比起这，我更想看看慕清离那张分明清寡又分明引人垂涎的脸，我想，若我就这么一直看，是不是就能看的深一些，读的懂一些？

　　千年来，青丘族和神胄族的恩怨就从未止休过，那么，如果叔真是青丘上神，他费劲心力的救活我又是不是真为了报复？我不敢问，更笑不出，我觉得心里堵。

　　这一日，我在槐树下想了很多事，我记起那时我快要魂飞魄散，耳边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唤着我白羽，那个声音低醇清郁，像酿了几十年的酒。重生的一刻，我知我已迷上了这个声音，可惜再这之后，我便觉出了我与他的不同，即使我也做过梦，梦见有朝一日能同他一起沐浴在朝阳下，只为回首间，能大大方方喊出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