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谱》秭離

18、十 韩殊

　　我觉得微微有些寒冷。
　　我平视着那张脸。
　　那是一张血红色的脸，不是纯粹的红，反而带着暗暗的褐色，像是血凝固在了脸上。若是这是一张人脸那定会让我吓一跳，只是这赫然是一张牛脸，它的眼睛瞪如铜铃大，头上两只弯曲的角却似是鹿角，只是比鹿角要粗壮一圈，看上去只觉得毛骨悚然。
　　那只牛头就这么突兀地从墙中间伸出，像是一只牛撞进来卡在了墙中。这只鹿角牛此刻就用它的眼睛冰冷地打量着我，呼哧呼哧从鼻子冒出冷气来。

　　牛头忽然神色一变，贪婪地舔了舔唇，这样神似人的表情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它邪恶地看着我，鼻孔微微张开：“真香……是神仙肉的味道……”
　　我看着它垂涎欲滴的模样震惊不已，结结巴巴道：“牛……不是吃草的吗……”

　　韩殊此刻已经回过神，不知自己到了何处。刚开始以为是魔头鹤迷惑了他，此刻听得迷迷糊糊。神仙肉在说谁？
　　此刻他也忍不住暗骂一声：“这是关注的重点吗？快跑！”
　　韩殊手脚灵活，爬起来就拉扯着绳子拽着我跑。然而没跑两步，鹿角牛猛地发出一声低吼，韩殊就虚弱地摔倒在地，神智迷乱。我比他好些，却也觉得身上仙气裹在身上的屏障也颤栗起来，隐隐有碎裂的迹象。
　　这只鹿角牛是什么来头，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仙术在天上使得是如鱼得水，下了凡间就略显鸡肋，威力不足——此刻没有灵力，就等于手无寸铁。
　　那牛头似乎被封在了墙里，无法触及我，此刻阴测测地看着我，鼻子里喷出臭气，鹿角往我这一顶，差点把我撞飞。
　　我冷汗直流，见指望不上韩殊，心中哀叹——若是卓乾大哥在这里该多好！那弯刀一出，树老都变了色！

　　鹿角牛又吞咽了一次口水，神色焦躁起来。它失去了耐心，又发出一声“哞——”般的低吼，我的脚下突然颤抖起来，把我推向牛头。鹿角牛张开了褐红色的大嘴，里面没有一颗牙齿，舌头却红如血，舌尖泛黑。
　　我想若之前吓唬魏娆那般化仙气为利剑刺入它的眼，没想到这鹿角牛忒为彪悍，那仙剑在他脸前三公分便化去。我脸色一变，感觉它的舌头都要碰到了我的脸，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伸出手握住了它的鹿角，让他无法把我吞进去。

　　正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了悠扬的笛声传来。
　　牛脸神色一变，表情痛苦起来，我也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
　　没过一会儿，我们就见到了来人。

　　四个脸上画了动物的脸的四名大汉抬着一个八角亭轿子缓缓走来，亭中那女子手持玉笛，赫然是酒儿姑娘。我大喜过望，此刻鹿角牛使不出妖法，我也找回了力气，连忙拉起韩殊往酒儿姑娘跑去。
　　酒儿姑娘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没用。”
　　我“嘿嘿”干笑两声。

　　酒儿姑娘此刻已经停了吹奏，那鹿角牛很快咆哮起来，看着酒儿姑娘眦目欲裂：“是你！”
　　酒儿姑娘走出轿子，淡淡一笑：“是我。”
　　“你当日施法困我于此，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鹿角牛激动起来，牛头使劲晃动起来，似乎是想要冲出墙体，“待我吃了神仙肉，你能耐我何？”
　　酒儿姑娘冷漠地轻笑一声，那手中的玉笛忽然往牛头刺去，前端冒出一个矛状的头来。牛头被卡在墙上，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玉笛破了禁制扎入了额头，痛得哀嚎连连。我心中又惊又喜，不知酒儿姑娘原来这么厉害，又为自己不如她感到失落。
　　韩殊此刻已经清醒，看着我怔愣的模样不可思议极了：“魔头鹤，你不会对酒儿姑娘有意思吧。”
　　我瞪了他一眼：“不行吗？”
　　韩殊吐了吐舌头：“谁不喜欢酒儿姑娘，只是酒儿姑娘那么厉害，谁有那么大能耐配的上她。”
　　我眼珠子一转，我是天上的神仙，难道还配不上地上的妖？
　　只是一想到酒儿姑娘帮树老那种恶妖续命，我就有种说不清的不爽。

　　那厢牛头嘶吼一声，放弃和酒儿姑娘斗法，忽地从口中吐出一丝唾液向我飞来。那唾液黏在我身上，就如坚韧无比的绳索把我向那张巨口拉扯去。
　　韩殊大惊失色。
　　酒儿姑娘皱了皱眉，怒斥道：“畜生，我的人你也敢抢！”
　　她弃了早就飞回手中的玉笛，拔下一根长发，像使鞭子一样向不远处的墙面抽去。那细细长长的一根头发忽然便得有一公分粗，把那灰色的墙都快抽塌了。下一鞭挥舞过去的时候正中鹿角牛门面，削去它的左角……这两鞭很快，快到我都都没有看清，只看见墙剧烈颤抖起来，鹿角牛疼得双目充血。
　　第三鞭打断了唾液丝，绕住了我的腰抓回了酒儿姑娘的身边。

　　我对韩殊挤眉弄眼：“你听见了不，酒儿姑娘说我是她的人——”
　　韩殊嘴角抽了抽：“你不觉得现在角色反了吗？”
　　在天上看话本的时候我可没少见什么英雄救美，促成一段佳缘的故事。只是没想到这凡间女子如此彪悍，角色对置，生生变成了美女救英雄。我可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觉得满心欢喜。
　　韩殊扶额：“看来是个爱受虐的。”

　　酒儿姑娘没再追击，那牛头此刻落了败，连连讨饶，隐入墙中没了踪迹。酒儿姑娘把玉笛挂在腰间，看着齐齐看向她的韩殊和我挑了挑眉：“我救了你们，按酒儿家的规矩……一百两。”
　　韩殊目瞪口呆：“酒儿姑娘我们也是有些交情……”
　　“一百两。”酒儿姑娘温和地露齿一笑，明眸皓齿，只是怎么看都是奸商样。
　　韩殊不客气地把我一推，正色道：“那妖是冲这魔头来的，管他赔。”
　　我举起双手连忙道：“我用□□来偿还。”

　　这句话一出，韩殊和酒儿姑娘愣了一下，那边从头到尾沉默不语动也不动的四名大汉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把我“绞杀”得冷汗直流。
　　酒儿姑娘轻轻说了句：“先赊着吧。”她走回了轿子，忽然头也没回说了句：“韩公子，你这次带他回去见父亲若是为了那件事，是行不通的。”
　　韩殊顿了顿，忽然抱拳行了个礼：“请酒儿姑娘出面帮帮小弟。”
　　酒儿姑娘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句话，此刻淡然点了点头：“那我们一同上路吧。”

　　上路……
　　我一个激灵，这韩殊难道在打我的主意？我惊恐地看着他，好似他这次抓我回府衙可不是单纯为了古府的事。
　　韩殊看透了我所想，蹙了蹙眉头，闷声道：“我会告诉你的。”

　　天色已晚，我们便往回走，在都城里找了家客栈歇下。我问酒儿姑娘古府如何了，她竟告诉我一个让我傻眼的消息。
　　等我和韩殊走后，古老爷怒不可遏，十三年前的命案被我顶了黑锅，这次四夫人的事情却是有不少知情人。老爷和夫人们都不敢追击韩殊和我，便决定先下手为强，在饭后酝酿出茅道士发现四夫人是妖，自己害了自己孩子还血口喷人，妄图伤害其他夫人少爷小姐。茅道士修为甚高，并把四夫人困在水井中才把她杀死，给了古府一个交代。
　　这个时候酒儿姑娘已经离去，卓乾却还在府中。也就是说……他默许了这一场闹剧的发生。我不免觉得有些失望。
　　只是我所做的一切都让那坑蒙拐骗的假道士抢了功劳，我恨得牙痒痒。忽然想起我和韩殊离去得早，古府一分钱都没有给韩殊，就觉得两眼发黑，前途渺茫。

　　我想，古陶请韩殊来揭秘十三年前那丑恶的事或许并不是单纯为了提醒四夫人秘密永远瞒不住，反而给所有夫人敲响了警钟。我一度怀疑那是古管事或是古陶自己的意思，如今看了古老爷行事，反而有些明白了。在众人面前装糊涂，这古道德才是个人精。
　　如今剩下三位夫人想必都要惴惴不安地度过余生，再也不敢触犯古道德的底线。

　　只是四夫人当真是可怜……虽然做错了事，却落得如此一尸两命的下场，那孩子的父亲还从头至尾没有出面过。
　　酒儿姑娘听了我的哀叹只是嘲笑我的心软。我给四位夫人做了替罪羊，她们非但不感激，还唯恐殃及自己，缄言不语，避而不见。古道德或许也是心知肚明，却也做出对我这个奸夫怒气冲冲，恨不得一剑杀死的样子，更别提说好的银子了。
　　哎，果然人心才是最捉摸不透的。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自告奋勇做了挡箭牌，却和韩殊一样双双把古府的事情抛到脑后。这夜里韩殊或许是害怕我跑了，便和我二人平平挤在一张床上，还捏住了我的手。
　　我惊恐地抱住自己的胸，叫他不要动手动脚，看着他尴尬而涨红的脸忍不住哈哈大笑。
　　韩殊对我早就没了敌意，也是在这时才对我徐徐道来。

　　“我从小就想做一个侠客，劫富济贫，除魔卫道。我爹爹是大理寺卿兼督察御史，从三品……我却不想为皇室做事，宁愿在府衙里做个小小的官吏，后来发现人为恶虽有，但是妖作恶不同，手段残酷，且毫无理由，缺少证据。我向爹爹说朝廷应该建立一个专门除妖伐魔的部门，哪知他根本不信牛鬼蛇神，对我的话嗤之以鼻。”
　　“所以你想带我去证明？”
　　“若是是你在十三年前杀害了古府众妾，那么爹爹就一定会重视这件事……可惜……”
　　“可惜十三年那人不是我。”我接过了话，“韩殊，你也太天真了。且不说你爹爹是否会相信你，让一个几十年都不信鬼神的人去相信是如何之难，你自己也说了妖孽害人向来随心所欲，证据难查，你父亲也是明白人，若是朝廷去不分青红皂白捉拿妖孽不仅是以卵击石，更是在道德上站不住脚，无法断案。你难道没有想过你父亲手下那些人吗？他们不如你这般雄心壮志，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你想想他们在如酒儿姑娘这样的妖前如何存活？”
　　韩殊沉默不语。
　　我拍了拍他的肩，看着神色倔强的他不无私心地说：“韩殊，你有一个很大的梦想，可惜人除了心眼，哪里比得上妖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