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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昔 ...

  •   6 昔
      大门艺微微愕然。这一句他不知该如何答,答与不答,都似虚伪。
      幸而那少女也不需要他回答,窄袖一拂,瑞鹘立刻会意,领着那假大门艺下楼去,才到楼梯口便做张做智,大声小气嚷起来,“啊呀,将军醉也!”
      醉了的人,踉踉跄跄掩脸而行,自然认不真脸目,也更易刺杀。
      那英俊披甲青年聂少御紧随其后,疾步出门,豹子般悄无声息,头也不回。严安之瞧着他英挺背影,笑了一笑,对少女叉手作礼,也悄然跟了上去。
      “今年是哪一年来着?”
      步摇正双膝跪地,替这女孩儿紧着靴筒上束带,闻言抬头一笑,“娘子又捉弄人,自然是开元二十二年,大好的年景。”
      少女微一点头,喃喃重复,仿佛提醒自己什么,“……开元二十二年。”一手拈着象牙柄拨火铜箸,在炭炉上百无聊赖画着什么。
      步摇轻轻起身,又提起榻上雪狐裘,替她披在肩上。
      大门艺微踮了踮脚,他汉文精熟,瞧见少女先草草写了年份,又随手涂抹个鬼画符般图样,再细瞧两眼,忽地一惊,什么鬼画符!炭灰之上,恍恍惚惚印出是一个行书的“昭”字。
      红炭明灭间,流秀笔锋一闪而过,顷刻被她拂了去。
      刹那之间,楼下惊呼四起。
      那扮作“大门艺”的男子摇晃歪斜,径自上了天津桥,趿雪而行,两步三摇,起初还并无异样。擦肩而过的商贩路人瞧见是个醉汉,一身富贵模样,不免避让。
      人刚刚到桥中央,桥边两侧亭子底下,数十人装束不同,或行人,或小贩,同时暴起,各自手底都有利刃一闪,杀向这假大门艺。
      一时间,刀声大作,桥上行商过路各色人等滚的滚,爬的爬,慌不择路,哭的哭,喊的喊,四下嘈乱。
      大门艺不在窗前,却听得清楚,纵没看见,也猜得出发生了什么,虽也带兵多年,听见这般明晃晃刺杀,心仍是狠狠一紧——到底是为了自己,拿人命作赌呵!
      不过须臾间,桥上呼声又是一变。那少女似明白大门艺心思,招了招手,唤他同到窗前观看。
      大门艺巴不得这一招,几步上前,便见一队披甲武士不知从何处涌出,打扮相仿,统一的面戴异形兽甲,各持兵刃,静静冲向桥上刺客,一招一式直奔致命所在,落手便是血光。
      为首的正是聂少御。他打斗起来全不作声,统率的一队人也鲜少出声,既不呼喝,更不招呼,只是每一步踏出,便有鲜血飞溅,武功身法各有不同,唯独齐刷刷透着一种气势,毫不后退,寸步不让,一股暗色的血潮水,涌得不慌不忙,一寸寸侵蚀上来,要人纳命。
      太静了,也太齐了,不似人,倒似地底召出的勾魂使,一群荒野里搭上人肩头亟待咬喉的狼,一口一口将人命吞了去,连皮带骨,再不吐出半点。
      眼看这一众蒙面披甲武士愈杀愈近。桥南又有洛阳巡兵列队飞奔而来,将桥头封个水泄不通,也不动手,想是明白桥上拥挤,不宜再蜂拥上去混战,只排排架起弩箭,提防刺客走脱,便是有人想跳水逃生,也逃不过这急弓劲弩的猎杀。
      那起初被围拢其中的假大门艺,此刻早就脱身出来。他本就佩了本尊的宝刀,现下露出真面目,原来也是个能打的,且战且退,不多一会儿凑到聂少御左近,杀伐关头不忘草草比划个揖手作礼,
      少女看到这里,眉梢一挑,原本了无声色的眼角几乎溅出些许取笑意思,喃喃道,“倒是个懂规矩的……很知道哪个最是可靠。”
      步摇并不观瞧,只柔声细语帮腔,“阿聂做事,娘子大可放心,何不同将军坐下来等……”
      昆仑奴漫瀚苏仿佛很赞同他这话,偌大头颅点了一点。
      大门艺俯在窗边,愈看愈是心惊。这边楼上雅间阁子里香温玉软,天津桥上却是寒刃交击,满地白雪早成血泥。
      短短几刻功夫,不相干的路人被清得干干净净,桥面上尸横遍地,刺客几乎已被屠戮殆尽,饶是还剩几个身手好的负隅顽抗,对上那一队铁甲兽面武士,也左支右绌,招式间满满的惧意。
      大门艺瞧着那刺客们招数身姿,渐渐识出,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心知肚明,此间必有他当日麾下之人。
      既是跟了王爷打过仗的,也懂几分用兵之道,眼见两边桥头都被堵死,已是不可脱身,几人眼光一对,齐齐奔了聂少御。
      鏖战这许久,谁看不出这青年不言不语,却是个领头的。擒贼擒王的道理,又有哪个不懂?
      桥上局势瞬息已变,几名刺客心有灵犀,围攻聂少御,想是明白这男子身份不俗,俨然要捉他做个保命符,再不济,斩杀也好,人头落地,便是群龙无首。
      那假大门艺本来打得油滑,一副不想立功只想保命凑趣的架势,此刻见一众刺客摆出个舍命齐心的架势,不顾其他兄弟阻击,一门心思直扑自家老大。聂少御纵然长刀在手,怕也难在这破釜沉舟的全力一击下全身而退。
      这假大门艺陡然大喝一声,长刀狂舞,合身扑上去,竟用己身去挡那丛丛刀刃,要替聂少御拦出个空隙。
      楼上大门艺双眼一闭,深深倒吸了口凉气,冬日寒天,冰意侵喉,险些呛咳起来,禁不住抬头看那少女,不知自己目光中已带哀怜不忍。
      这一抬头,惊得他不能作声。
      女孩儿小巧嘴唇嘬得白樱桃一般,没半点表情,不知是何心思,肩头一抖,甩落那件厚重雪狐裘,脚下无声无息,也看不出怎生使力,一步就上了窗檐,小巧面靥一偏,冲着昆仑奴喝道,“漫瀚苏,交托你了!”
      她随手提起颈上围的锦帔风巾,紧紧遮住下半张脸,一抬手,精巧拨火铜箸已被她丢出窗外,人去得更疾,数丈高楼,毫不犹疑纵身而下。
      大门艺一声喊哽在喉咙里,眼都直了,顾不得什么,抢步上前,扑在窗上下望,顿时更惊。他分明亲眼看着少女越窗而出,姿态轻盈如烟,不过一眨眼,那细小身影竟已到了桥上,直落杀阵之中,竟比那一群本就在桥中的披甲武士去速更急,一个旋身,长刀挥出,正中一名刺客后心。
      便是一支鸣镝射出去,怕也没有她快!
      再一眨眼,那被她随手掷出窗外的牙柄铜箸这才落在楼下阶前,铮然一声轻响。
      一句惊呼噎到舌尖,大门艺不由自主紧紧咬住……这是人吗?人怎会这样的轻与捷?摘星高楼,落地无声。铜箸尚未着地,人已飞掠十数丈开外——何等的轻身功夫,何等的迅捷如鬼!
      这女孩儿年龄不过豆蔻,站直了方及他耳下,身段异常纤削,光那一柄名叫“逝川”的横刀怕都赶上她小半个人分量,更不要说她腰间还佩着一柄“逆湍”。
      双刀在身,轻渺如飞。
      衣物熏香和陌生体息涌到身侧,大门艺不禁扭头看了一眼,那名叫漫瀚苏的昆仑奴已经起身,守在他左近,一眼顾他,一眼顾着楼下桥上。
      雄赳赳一个沉默巨人待在旁边,大门艺只觉身边踞了只徒白山的野熊,压迫中带几分凶险,忍不住喃喃念了声佛。
      他再将目光投往楼下,眼见那少女一入杀阵,阵局立变,出手便斩去一名刺客,血光迸射间,也准准替那假大门艺挡开穿心一刀。
      假大门艺见了她,骇然惊呼,“贵主……”
      大门艺听在耳里,蓦地悚然。
      一声唤了一半,已被截住,少女劈手搡开他,一句笑骂响亮干脆,“死囚,上不得台盘!才替你娶了新妇,竟要害人家守寡?”
      她这一刀破了围攻,妥妥救下假大门艺,又替聂少御解了围。刺客们见势已危,个个目眦欲裂,嘶吼呐喊着直奔她而来。
      扶月楼上,大门艺脸都白了,想高喊一声不可,又按捺住,回身看漫瀚苏,昆仑奴松烟般黢黑面孔上隐约见了红潮,皮子底下宛然绷得血红,厚实嘴唇呼呼地翻开来,龇得一口雪亮白牙,当真如要噬人。
      瑞鹘瞧出他神色不对,唤一声漫瀚苏,道,“你可休要乱来,娘子留你在此,是要护牢了将军的!”
      大门艺顿悟,随即目瞪口呆,分不清是感动是震撼。
      “十九娘……”他狠咬着腮肉,冷汗汩汩而下,终究忍无可忍,“敢问……十九娘……究竟是谁家子?”
      瑞鹘斜倚门前,嗤地笑了一声。
      昆仑奴慢条斯理将青绢袍前襟掖入革带,自身后拔出一柄羊角匕首,掂了掂,手背黝黑如墨玉,手心却是粉红,兀自不言不语,宛如根本没听见大门艺这一问。
      步摇正珍重收拾少女随意甩下那件雪狐裘,捧去熏炉上烘暖,又挟了块香饼丢入炉炭。奇香袅袅间,他垂首想了想,冷淡道,“自然是李家的。”
      “请问……”
      “步摇只是奴儿,当不起将军一个请字。”步摇放下狐裘,叉手为礼,“小姓江,将军可呼某阿江。”
      那少女不在,他声气仪态立刻冷淡矜持起来,俨然亲疏分明,“娘子已嘱过将军,莫要查问,步摇担当不起罪责,望将军怜惜……何况将军若当真想知,何不去问严丞?”
      说完他又端庄一礼,俯身继续去烘狐裘,姿态小心翼翼,仿佛这便是天下第一等大事,窗外杀声惨烈,惊呼不绝,他恍若不闻。
      大门艺呆呆看了他半晌,步摇抬首一笑,语气极轻巧随意,“十九娘素来畏冷,若不烘妥了暖透了备着,回来又要吵闹。”
      大门艺顿时一个字都不肯说了,这言语于他听来,简直就是鬼话。桥上大雪滔滔,殷红飞溅,厮杀之中,那女孩儿纤小身形旋风般一鼓作气,飞转跃逐,刀光裹身,穿梭杀阵来去自如,只似一条银色的鬼,透着深紫的影。
      固然横刀分量不轻,她一个人却究竟轻盈,使刀靠了五分惯性,团团飞转,旋如飘风。刺客看出她这点,便有人急步抢上,环首大刀拼力直挥,硬碰硬地横撩过来,呛然一声,果然将“逝川”刀刃斜斜震开,三尺长锋脱手而出。
      大门艺看得啊了一声,险些坐倒在地,冷汗浸透了颈子。他岂不知这一下有多凶险,杀阵之中,兵刃离手,霎眼便能死生立判!
      也正如他所料,人未交睫,满眼血光澈涌,冲天泉水喷迸而起,环首大刀仓啷啷落地,人兀自僵立了片刻,才斜斜一倾,横尸当地。
      大门艺愕然呆视,全然悟不到局面竟是这等变幻,逝川长刀柄侧系着细细长链,取替环首,那女孩儿人随刀飞,轻到不可思议地步。长刀一被震开,她细小手指勾牢刀链,人如风筝,又似刀柄上一枚柔软珍珠坠,轻飘飘已经飞近,这一飞一坠,逝川去势早竭,她顺势拽回长刀,旋身双手挥刀直斩,正中那魁梧刀客喉头。
      一个回旋势头未尽,逝川刀交左手,她右手自腰间扯下那柄“逆湍”,一短一长,血风车般席卷而来,整个人似血光燃绽出葱茏漩涡,滔滔卷向生死之巅。
      刺客已存不多,瞧见这诡谲一幕,纷然色变,大门艺听见靺鞨语呓呓几声呼喝,是他熟悉音调,“鬼……不是人……邪物……”
      仿佛应着这几声绝望怨怖呻吟,那阵银紫的旋风骤然一停,女孩儿有意无意一抬眼,向大门艺望了过来。
      锦帔覆了半张脸,眼下依旧蒙得死紧,素淡眉眼却一洗楼上时恬懒神气。
      大门艺被她看得向后一退,噔噔两步,小腿重重撞上案几。
      他终于明白,那些渤海刺客为何恐怖如斯,自己打从高楼上看过去,都忍不住心生战栗,近在咫尺,又是何等悚然。
      半张苍白小脸依旧冰冷如残月,眉眼却墨艳如血,某种不畏生更不畏死的热望打从瞳孔深处汩汩流出来,浓稠得仿佛一望即知的毒。过了血光,染了血气,宛然一只靠血酒喂养的白玉盅。
      那半张脸上的神色既不凶悍,更不残忍,不享受,亦不罪疚,只是幽艳莫名,仿佛人递上性命,她便款款地来收。奈何桥畔,年少的鬼神无聊地伸出一双纤巧的手,多饮了一盅魂茶命酒。
      他想起假大门艺那一声“贵主”,顿时腿又有些发软,忍不住抬眼看向漫瀚苏。
      漫瀚苏一言不发,见他看自己,便也盯着他不放,一柄羊角匕首要攥出水来。
      大门艺正惶恐,听步摇曼声笑道,“漫瀚苏,且安你的心罢!娘子几时吃过亏来!”
      漫瀚苏嗯了声,依旧紧攥匕首。瑞鹘倚在门首,一串金钱扣在掌心,丢上丢下,听了这话也朗声一笑,“阿江休要说风凉话,你不过不敢瞧罢咧,若看着此刻这桥上风景,怕不骇哭了你。”
      步摇秀眉微扬,作势过去伸足要踢他——这少年连一双脚都生得精致无伦——笑骂道,“嚼舌鹘儿,死不改性子,怪道长不高!不过早些年哭了那么一回,要你记我一世。”
      那昆仑奴漫瀚苏这会儿突然发声,语气生硬,发音却是准的,站在步摇这一边,轰隆隆道,“心疼。”
      步摇立刻得了依仗,喃喃骂,“便是心疼十九娘,小小年纪,便要主持这等……凭你笑我又怎的?”
      瑞鹘瞧一眼大门艺,点头道,“这自是阿江的好处。”说完也并不再取笑,合眼凝神细听楼下动静。
      步摇明白有外人在场,他不欲细聊,索性也放下这一桩,径自提了榻边那双真丝软鞋,搁在薰笼上烘着,不错眼神仔细照看,生怕溅出火星,燎了一星半点儿。
      十九娘。十九娘。
      大门艺按捺住浑身上下寒热战栗,大唐天子膝下,王子公主共有几多?他不曾了解过,但十九娘……严安之贵为河南府丞,与她熟络笑谈,而今看来,还不是这少女的体面,竟是严安之的面子大过了天。
      他喃喃道,“何德何能……”
      瑞鹘噗嗤一笑,“将军知晓了。”说完一抖肩甩下纸袍,躬身而拜,人匍匐下去是极不起眼一团锦绣堆,声调却朗然清旷:
      “胤宁公主府舍人苏瑞鹘,参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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