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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今 ...

  •   7 今
      当班空乘打从清早开始紧张。
      乘务长语焉不详,大意是,头等舱的客人有点神道,身份不可告知。那意思明白:连乘务长也不给知道,只嘱咐了一句小心,别好奇,更别多问。
      后面一句是废话,大家飞来飞去,见惯了世面,被下这种封口禁令,来客非富即贵,来历又各不相同,不多嘴是起码原则,无论为了保工作,抑或夸张一点:保命。
      这种身份,不搭私家飞机,无非为了低调掩人耳目。
      客人最后上来,两位,也只有两位。
      有空乘沉不住气,探头确认了一遍,其他座位空空如也,再想看,被乘务长一把拽回来,塞给她登机名单,再给一个眼神,语气简单,“没错。”
      只有两位,连保镖都无。
      再看名字,就有知道些八卦的女孩子忍不住,凑到乘务长身边,小声细细地问,“那个陆家?”
      当即挨了一个白眼,嫌她问得多余。那个陆家?还有哪个陆家。
      乘客本人倒是不觉什么,也或许早就惯了,眼也不抬,按部就班,外套交给空乘挂好。两件短大衣料子极薄,一上手就知道是骆马毛,款式很像,但不是父子装。他们看上去也不像父子或者兄弟,年纪不像,脸不像,连名字都不像:陆离,陆允瞑。
      哪儿都不像,唯独气质是一式的清和阴,一泓洇着洁净青苔的池水,愔愔不流,落叶不沉。
      年长些的看不出年纪,二十五到三十五都有可能,眉眼风流静谧,让人不敢多看,视线掠过去都心怯。
      年轻的只好算是男孩,十六七岁,高中生模样,惊人漂亮,一抬眼就把一块冰狠狠捏碎在人心里的那种漂亮。
      就有空乘喃喃说:“可惜是陆家人。”
      没可能被偷拍下来全网分享,更不可能被什么星探发掘。能在旅程里看上几个钟头,已是幸事。
      不是父子,也不是兄弟,他们彼此没有称呼,一个“喂”字也没有,视线交汇,似乎就已会意。但他们自从登机后就未曾对话。
      男孩落座之后,从包里摸出一页东西,纤薄软透,摊在桌上,手指一抹,开了机,送饮料过来的空乘才发现是台柔性屏平板电脑,寥寥几行文字,她小心翼翼放下杯子时,意识到那或许是诗集。

      “……死亡不会夺走我们爱的人,相反,它替我们保留着,将他们永远定格在可爱的青年时代。死亡是盐,可以储存爱情,生命才会将爱情稀释。”
      身边噗嗤一笑,陆允瞑不满地扫他一眼,深觉这人实在不解风情,更不解文艺腔。他顺势收起电脑,卷一卷,塞进包里,决定不搭理陆离,扭头去看舷窗外层层白云堆叠,看了几眼,又觉得实在没有趣味。
      陆离不放过他,轻声追问,“这是什么?”随手示意空乘,要了杯水,又点点陆允瞑,示意给他也来一杯。
      陆允瞑想装个傻,脑子里过了一秒钟,到底还是放弃这种无聊,也未免太像赌气,而陆离从不是他想要赌气或撒娇的对象。
      他回答,“莫利亚克的诗。”又补充,“拿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个莫利亚克。”说完继续对自己不悦,何必解释,活像炫耀。
      他千回百转,陆离无动于衷,“你喜欢?”
      陆允瞑终于找到个合适机会刺他一下,“应景。”
      陆离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啜着自己那杯水,良久才叹了口气,“也许我是应该跟你好好谈谈。”
      “《爱的荒漠》”
      “什么?”
      “这诗的题目。”陆允瞑看着他,“爱的荒漠。”
      陆离闭上眼睛,“别指桑骂槐。”
      “你爱她吗?”
      他直统统一句话问出来,先把自己弄得汗毛直竖。这不是个好问题,各种意义上都令人难以启齿,虽然他十几年来始终揣测。陆允瞑根本不懂,自己为何在航向雪州的飞机上,在这一刻,突兀地问出这一句。
      就像灵光塔一夜一刹的坍塌,难以预料。
      陆离沉默许久,手指一直扣在玻璃杯沿,睫毛垂着。陆允瞑感到些许不安,扭头看他一眼。
      陆离笑了笑,“干嘛?怕我哭出来吗?”
      陆允瞑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放屁。他强忍住爆粗冲动,对着前来收走水杯的空乘含蓄一点头,嘴角惯性扯出一丝笑。
      他耳聪目明,隐约听得见帘子后头轻飘飘一句半句细声议论,“……真不愧是……怎么会这么好看。”
      “嘘。”
      “又没点名……”
      “绩效不想要了?”
      陆允瞑不自觉咬了咬牙。
      “如果我没猜错,很快就着陆了。”陆离轻声说,“我保证,我们会有很多时间可以谈这件事。”
      陆允瞑继续咬牙,直到此刻他仍然被那种仿佛梦魇般的狂躁冲动笼罩,从看到那则新闻开始,他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即将再次天翻地覆,一如十二年前那起令他父母双亡的事故。
      十二年来,陆离告诉给他的一切,他从未考虑过自己要不要相信,或如何相信。那一切犹如天际浮云,可见,不可触,看似完整真实,实则毫无定数,稍纵即逝。
      他就在这种状态里生活了整整十二年,一半是面对臆想症患者的怜悯,另一半是彻头彻尾的好奇。
      年幼时他会提问,大概十岁之前,一些此时看来想必滑稽透顶的问题:她好看吗?你们住在哪里?吃什么?穿什么?有人服侍你们吗?他们叫你什么……诸如此类。
      最后一个问题让陆离笑了,放下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摆弄的那块玉,郑重坐直,目光莹莹,用一种颇为古怪柔和的音调发出两个音节,“阿袁。”

      陆家驻雪州当地的属下早就等在停机坪,下车来接的是两男两女,年轻,一言不发,站位姿势显然发自本能,上来先不露痕迹一前一后把人护住。
      三台车,一水儿的黑色陆巡,车牌简单,陆离径自上了中间那辆。
      陆允瞑多停了两秒钟,一过眼,已经看出三台车都有文章,看起来是那个样子,但想必并不是。
      他默默上了车,先闻到一股檀香,忍不住皱皱眉。香氛淡不可见,家里时常熏的那种。
      陆离靠在椅背笑问,“有什么想法?”
      陆允瞑手指放在车窗上,微微摩挲,“池哥有这么周到?”
      日理万机,还有空顾着小叔喜欢什么香薰?
      “他会用人。”陆离显然并不想听到这个反问,视线跟随陆允瞑白皙手指,语气微微淡下来,“没别的了?”
      “军用。”
      “嗯。”
      “我不想再猜下去了。”
      “怕什么。”陆离看似很有兴致逗弄他,“自家人,又不会灭你的口。”
      “和我又没关系。”
      陆允瞑说的是真心话,陆池是陆离亲自选的陆家接班人。陆家看似不涉军不涉政,只是棵商场大树,背后盘根错节,枝蔓遮天。树荫下有谁,在做些什么,统共没人知道。
      就像此刻,来机场接人的几名年轻人如此沉默,没有话,没有表情,肢体语言却坦率明白,个个不仅身经百战,恐怕还是见过生死世面的。
      以他们年纪,未必是退伍兵,指不定是现役。
      陆离语气轻得吓人,“怎么就会和你没关系呢。”
      “喂。”陆允瞑看着他,“你不要吓我。”
      有一句话他咽了下去——姓陆的,你都吓了我整整十二年了。
      他忽然又想起,自己才真正姓陆。而陆离,谁知道他本来姓什么,叫什么。依着他的说法,他只是在漫漫流年里选中了姓陆的这一家人,着意照拂,一路扶植,直到如今。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过在陆离这里,栽树的是他,乘凉的也是他,时至今日,倒不失为一笔上佳投资。
      陆离转过来看他,手里依旧捻着什么,似笑非笑,“你是我儿子。”
      “那你给我瞧瞧。”
      “什么?”
      “你一直在盘的东西。”
      陆允瞑本来也只是不假思索随口一说,他承认自己有些失控,但自从这桩事件开始运转,一切就都显得格外异常,他放任了自己,自暴自弃地想,管他呢。事到如今,难不成陆离还会把他从车上丢下去。
      从他五岁见到陆离开始,这人就时常在手里捻着什么,尺寸不大,陆允瞑试过仔细去看,就被他若无其事握进掌心,一眨眼不知收去哪里。
      陆离这个人,看上去对任何人、事、物都缺乏兴趣,唯独这一件东西常在身边。
      陆离微弱地叹了一声,“我没有盘它。”
      “那你拿着它干嘛。”
      “免得失魂落魄。”
      陆允瞑也叹了口气,“我听不懂,算了。”这种对话实在没有车窗外的北地风光吸引,他微微伏上窗子,对着满天浮云出了会儿神。白云如山,向着广袤平原沉沉压下来,却没什么压迫感。天地万物,都弥合而阔大,风自当中行过,万籁空然。
      陆离的声音也空然如风,“一直以来,只要有选择,我就会赢。所以才活到现在。”
      那时,我选了陆家,这一代的陆家人里,选了陆池,和你。
      “我不算吧。”陆允瞑实在不知如何反驳他,“你……”
      “若别无选择,就一定一败涂地。”陆离没有看他,语气依旧柔和,“你觉得,我这次会赢还是会输。”
      陆允瞑坐直身体,看了前座一眼,随车人员装聋作哑的本事比他强一万倍。
      他把自己的手指捏到发痛,又咽了一口唾沫,干干地问出来,“你想赢吗?”
      “想的话,我希望你赢。”
      这句话说出口,他简直有些想抽自己耳光。太温柔,也太虚伪,这不是他陆允瞑的风格。他仓促别过脸,觉得脸颊微微发烧,忍不住贴上窗玻璃冰了冰,遥遥看着群青的飘渺天际,鬼使神差,他咕哝出一句,“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一说完,他又想给自己一拳,什么乱七八糟。
      “这高中也算读着了。”耳边是陆离的声音,波澜不惊,一只手落到陆允瞑肩上,拍了拍,“喏。”
      陆允瞑转过头,陆离在他面前摊开手,掌心平整光滑得近乎无痕,也无血色,宣纸般淡白。
      就在这仿佛没被命运勾勒描画过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半透明勾玉,自头至尾渗着一条血丝,猩红如朱砂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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