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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今 ...

  •   5 今
      休学手续办得顺理成章,陆允瞑甚至没有再回学校走上个多余过场。陆离也并不劝说,陆允瞑怀疑他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个。
      他了解陆离,一句过问,不过是义务责任,轻飘飘提醒他掂量——十七岁,高二,我怎么掂量?未成年做什么都有理,除了杀人这等不可辩驳之原则性问题。
      但在陆离这种人那里,只怕连杀人也不算什么原则性问题。
      思及此,陆允瞑果断叹了口气,不能想,不再想。
      走廊尽头,电梯门开,他心有所料,后退两步,已来不及,走进来的果然是陆池一行人,凭那两条大长腿都可相认。
      叹口气,他低眉顺目,侧身把自己贴在墙上,假装两秒钟隐身。等陆池在他面前停下,才不甘不愿打了个招呼,“池哥。”
      陆池没说什么,探手揉了揉他肩头,不是头顶,多少令人安慰,声线低而沉,带点只有陆允瞑才听得出的努力随意,“小叔在吗?”
      “嗯。”
      “我跟他聊一下。”想一下,他又转回来,试探问,“一起吃饭?”
      陆允瞑立刻摇头如风,不了不了不了,一个陆池加一个陆离的晚餐时间,不啻肠胃炎高发时段。
      “也是。”陆池自言自语,“哪个小朋友愿意同大人吃饭。”
      陆允瞑又想翻白眼了,但他忍得很好。
      实则他极好奇陆池会同陆离聊些什么,能让陆池急三火四赶来,绝非单纯因为陆离决定去一趟北幽而已,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又能有什么?
      陆允瞑知道,陆离决定去北幽,是为那座塔,灵光塔倒了,于是有些什么,即将以某种方式重现人间——是什么?或者不如说,是谁?
      他当然知道是谁。那个人的名字,身份,性情,故事,已经在他耳边零散碎乱生长了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一纪。
      五岁时,父母意外身亡,他被陆离收养。陆家根枝繁茂,陆允瞑这一支不过是挨边的旁系,家境小康,父母活络,爱同本家亲近,借机谋点无伤大雅的油水。日后陆允瞑读了《红楼梦》,总感觉自己仿佛那“璜大奶奶”家的,所别只是他正经姓陆。因为长得好,逢年过节亲族聚餐时,孩子堆里一眼瞧得见、数得上,常被父母捧出去献宝,博两句不关皮毛的夸赞,或者酸溜溜的闲言碎语,“叫小泯啊,哪个泯?别是泯然众人的泯吧?”
      陆允瞑那会儿并不晓得何为“泯然众人”,等他长到足够懂得这个词的含义,自己堂而皇之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已经是三个黑漆小字:陆允瞑。
      准你昏沉迷离,闭目塞听。你有这个自由,也有这个权利。
      但我为何要这自由,这权利?
      莫非因为,自此之后,一切种种,都是秘密。
      陆允瞑五岁之前的记忆或含糊,或明晰,总归并不异样,五岁之后,也条理分明循序渐进。唯独五岁这一年,他记不得发生过什么。印象里只有一些带光的碎片恍惚摇曳。他坐在某处,赤着脚,双脚冰凉,因此全身冰冷。现在回忆起来,那应是踩着大片仿石地砖的温度。
      有人逆光行来,站在面前,遮出一片单薄阴影,片刻后俯身看他,看不清楚脸容,音色清淡回旋在耳边,语气温和无谓,“那我们走吧。”
      一只手牵过来,他驯顺地没拒绝,被牵着走出两步,那人发觉不对,停下来,犹豫片刻,终于弯腰将他奋力抱起,一个完全不习惯抱孩子的姿势,让陆允瞑感觉自己是他身上凭空生出的一枚瘤子。这姿势不舒服,但陆允瞑没有拒绝,更没有哭闹。
      没有人跟他说过任何事,五岁的陆允瞑仿佛天然就明白,不能再拒绝这一个拥抱,否则他会失去更多,一无所有。
      虽然他并不明白,跟这个人走,他将会得到的绝不止一双足够温暖柔软的鞋。
      陆离,陆家幕后实权人物,所有人都那样说。这个权,究竟实到了什么地步,陆允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自那日起,他过上截然不同生活。从前父母宠爱,家境也算优越,毫无缺乏。但在陆离这里,不夸张地说,他可以沉默着做一个王侯。所有的侍奉都无声而贴切着做到最好,就好像无数双眼睛与手谨慎守护在安全距离外,在保持边界感的同时满足他一丝一毫需要,不需要他启齿半个字。
      长大一点之后,他学会吐槽,与陆离的关系也不再如幼年时疏离,聊天时会口无遮拦说,“你知道吗,那感觉像死了一样,难怪都说人死要上天堂。”
      陆离先微笑,再慢慢皱起眉,显然并不太懂他这个笑话。
      “什么都只要想,不用做,就能得到,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次陆离没有笑,浅浅思索几秒钟,他微微点头,“倒也没错。”又说,“难怪那时候,你只在被教官带着打基础时,看起来还比较放松。”
      是这样吗?陆允瞑倒被他这句惊住。不为其他,他完全没想过,陆离也会观察与在意自己。
      偌大公寓如云中幽灵宅邸,不知多少人在暗处照料仅有的两个主人,从一大一小,渐渐到一年轻一年少。以致陆允瞑有时会觉得,这房子才是活的,活生生呼吸酝酿着某种形而上的生活,大蜃吐气一样,制造着迷人惑人幻境,他还巴巴地信以为真。
      一切都太像虚妄,特别是十二年来,无论他信与不信,说服或不说服自己,陆离的样貌从未改变过。
      这让他不得不相信,十二岁生日那天陆离告诉他的。
      他仔细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虽然不以为然,也知道不可浪费关于庆祝的好意。从始至终,陆离看着他,目光专注,忽然直截了当说,“我不是今世的人。”
      陆允瞑脱口而出,“那你是什么?穿越来的?”
      陆离笑了,“我活了很久,可能比你想的要久些。”
      “公元前吗?《这个男人来自地球》?”
      “那还不至于。”陆离少见地露出一丝难察觉的尴尬,恍惚在继续笑下去与肃然间游移不定,犹豫不决。
      养孩子果然艰难麻烦,陆允瞑不知陆离是否在想这个,但他管不住嘴,“说真的,我觉得你应该没有精神问题,有的话,应该也没可能遗传给我。”
      陆离终于决定下来,叹了口气,“的确没有。”
      陆允瞑仔仔细细端详他面容,餐厅里光线柔谧,线型灯束藏在家具与细致框架棱角之下,面面俱到又妥帖隐身。陆离不喜欢光,但又不允许黑暗栖身,以致这公寓里处处都有光,却处处都似笼着一层温柔纱幕,暗光浮动,却难见影子。冲这个效果,当初装修时布光不知花费多少,想必天文数字。
      他不得不承认,陆离看上去完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最可怕的症状,陆允瞑心说,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说的那些。
      陆允瞑差点开始懊悔,是不是自己刚才那一下哪里做错,吹熄生日蜡烛的同时也吹灭了某种生命的烛火……一瞬之间,他想起很多事,七年来的平静犹如赛璐珞匣子里的晶莹气泡,膨胀破裂,都与世无争。七年来,无人会在他面前提及过往,仿佛之前那五年岁月都是误会,他天生就只与陆离息息相关。
      关于他父母死因,家族中绝大多数人一无所知,甚至不知几时出了这档子事,一个家损毁,两个人死去,无人在意,他那对普普通通亲生父母,正因普普通通,在陆家的存在感稀薄如斯。无人真心伤痛与怀念,甚至无人虚情假意地哀悼。陆允瞑没去过葬礼,记忆中无此一笔。像他父母只是静静离开,就再也不曾回来。
      少数人讳莫如深,那些够资格来到陆离面前,顺便也见到陆允瞑的人,视线通常从他身上一触即过,不动声色悄然移开。
      只有陆离不介意同他提起,但他能说的也只有那些,死因是意外,旧居是卖掉,遗产是继承,孩子是送养……什么意外?卖给了谁?怎么继承?为何送养?陆离一问三不知,何况陆允瞑也不会去问——他不问人,人就来问他。他安静如斯,沉默如哑巴小兽。陆离仿佛对此相当适应,且颇为满意,然而过了一阵子之后,或许突然被人提醒了什么,随后便有个温和干净中年男子定时出现在公寓,情绪与声线都平静如云,用各种巧妙方式,试图与陆允瞑交流。
      大概两三年之后,陆允瞑才意识到,这人其实是陆离重金请上门来的心理医生。
      他哭笑不得,没料到自己的安分守己被人当成了有病。人有心结,但需不需要解和如何解是另一回事。何况能解惑的人个个致力于躲闪,又如何得解?
      所以陆允瞑识时务地并不去问,现在他人在陆离名下,免去诸多麻烦,譬如陆离从不参加陆家年节聚会,只会有人试图主动登门拜会,见不见也取决于他心情。
      唯一能破他的例的人,唯有陆池。初见时,陆允瞑才及他腰高,陆池本已走过他,又绕回来,原地看他一会儿,语气里微弱犹疑无措只有孩子才能分辨,是自知不善对付人类幼崽、又想要表达善意的那种郑重,“你好。”
      他说,“我叫陆池。”又说,“我是你哥。”
      “堂兄。”陆离说,站在离他们不远的书房门口,神气里有几分笑吟吟松弛。陆允瞑很少看见他这样,忍不住凝神多打量了会儿。
      陆离向他点了点头,“叫人啊。”
      “哥。”陆允瞑想了想,又补一句,“堂哥。”
      “池哥。”陆池纠正他,“池水的池。”
      而我叫陆泯,陆允瞑想,泯然众人的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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