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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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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昔
少女眉眼不抬,声音照旧安弱得使不上力也不肯使似的,一句话是一缕轻烟,唇齿间袅袅吹出来,答得倒是极为自然,“是呀,偏就是教你这档子事招来的呢。”
“敢问小娘子……”
少女忽然微一示意,那名叫步摇的美少年立刻停手,躬身匍匐膝行退开,一根细长羊脂玉簪颤巍巍挽住才梳了一半的回鹘髻,欲落不落,簪头宝光熠熠,忽扬忽绽。
她欠身趋前,眼神自下而上望来,无端有些幽幽的味道,“将军莫要问了,再问,你也没个捉摸。倒是我来问一问你罢。”
“……小娘子但问。”
“今日天津桥上,意图刺杀将军之人,料必是你渤海来客。”少女音色如银,细软光润,没半点起伏,“我既应下为将军了却这桩公案,下手便不敢容情,今日少不得当了将军的面,要见些血光。”
——应你之求,便要当你的面,屠你同乡,不知将军在此,又作何想?
大门艺见了多少兵戈铁血,行过多少修罗沙场,却也没料到被她当面问着这一句,顿时默然。
少女语气似混入一丝不露声色嘲讽,“将军想好再答,这可是杀人见血的买卖。”
她一抬手,步摇重新上前,细细为她挽髻。他手稳,手底下那张烟眉月眼的少年面靥更稳,良久后,一旁传来大门艺的声音却微微不稳。
“……当日我被逼不过,拖拖捱捱,领兵到了黑水靺鞨边境,终究觉得此事不妥当,复又上书固谏,王上大怒,立解我兵权,遣来我从兄大壹夏代我统兵,召我速回上京。”
少女于长长发丝下瞟他一眼,“将军却跑得快,不然现下怕是也坐不到这儿了。”
大门艺苦笑,“我岂不知王上召我回京,必有杀心,于是前脚接了王命,后脚便弃众潜逃,间道奔唐。”
“当初圣人接了你阿兄朝贡时遣使送来的奏表,很是纳罕了一阵。”她口气很是随意,“道是,阿兄告阿弟,见得多了,却没见哪家认认真真将这和气勾当也当作恶行,气汹汹奏上来的。”
大门艺还有什么好讲,笑也笑不出,只余下嚼苦汁子的份。他岂不知自家兄长大武艺得知他逃亡唐朝,勃然大怒,当即遣使朝贡,上表告发其罪恶,堂而皇之“请诛之”。朝上不曾当了面读给他听,已是留了体面。堂堂唐国天子,自不会受渤海一小国蒙蔽,更不会由着大武艺指点,说杀便杀,做渤海人的刀,于是只做不听不闻。
大武艺气不过,拼了一条登州道不要,派兵沿昔日朝贡之路,强攻登州。
“圣人便遣我与数位将军同去幽州征兵,行个釜底抽薪之计,我方抵幽州,便听说新罗也已然发兵渤海,直逼南境,黑水靺鞨得了喘息之机,又知大唐天子必定不弃,立出五千飞骑,来助我军……”
少女拊掌道,“着啊,好生热闹。”说完又似嫌烦,一仰头,语气里带三分自然而然蛮不讲理,同步摇道,“不想梳髻了!”
步摇脸容生得雅丽高傲,当着她却十分好性儿,好声好气问,“那娘子要怎生装束?难不成戴个冠儿?打一顶官样巾子?”
“你前儿打的那两条獬豸纹发绳就不错呀,束起来扎实,且不紧绷。”
大门艺旁观,觉得这俊俏少年听了这话,俨然很是喜欢,却强压着露出几分不赞同来,“小娘子束那个,也忒凶相。”
少女飞他一个白眼,“拿来,若不是你打的,我还不肯束哩。”
步摇笑道,“十九娘可莫要这样讲,阿钗阿簪两位姐姐晓得。怕不饶我。”
说归说,他自去身边奁匣里取了条发绳,果然手工精美,坠着珠玉穗子,颗颗珍珠都有拇指大小。大门艺瞧着眼熟,眼熟过后,便是心惊,疑心怕不是自家渤海国朝贡上来的东珠。
步摇将手里一头长发细细挽高,拢在头顶,以发绳缠束停当,辫根交叉插紧两枚嵌玉小钗,便不散落,又请少女用力将头摆了几摆,十分满意。
大门艺只顾端详面前人大剌剌梳妆,不知她何以打扮得唐不唐,胡不胡,颇似个域外游侠儿。冷不防少女眉眼不抬,向着他道,“将军怎不讲下去了?”
大门艺吃了一惊,喃喃道,“我道小娘子已尽知了……”
“知是知了,只是不比将军亲口讲来有趣。”说着她毫不顾忌探出一双小脚,由着步摇替她穿上袜子,又缩回狐裘下。大门艺方瞧见她赤足,便别开脸,一瞥而过,也见出其白如霜。
一个霜琢粉捏的诡秘娃娃,大包大揽地替他承办一桩生死案事……思及此,大门艺按捺下“有趣”二字打从心头激起的淡淡荒凉不悦,干咳一声,“如是,王兄益发怨恨于我,不肯罢休。”
“将军于渤海宫中官中,人缘都不错哩。国主密遣刺客这种事,都有人舍命报讯。”
“下官蒙圣人不弃,寄身东都,此般安稳得来不易,下官自是珍之再珍。奈何王兄不肯放过……”大门艺禁不住闭了闭眼,“报讯之人我从未识得,严丞遣仵作验尸,道此人应是武者,怕是前来害我,中途仗义反水,抑或本就是卧底走了风,被同道追杀,死在我门首,只来得及传语半句,道是‘有人行刺’……便呕血而亡。”
大门艺忽地动了情,一振膝,长身而立,不待他再动作,眼前呼一声顿起一座黑魆魆小山,青衣昆仑奴拔身而起,直直挡在他面前,将身后坐榻连同那娇小少女遮了个严严实实,大手探在腰后,不知握着什么。
披甲青年手已按住刀柄,横刀出鞘三寸,折光逼得大门艺忍不住伸手遮眼。
他心知自己举动失仪,正手足无措,榻上嘻哈一阵大笑,声线细沙般簌簌,微哑,爽快得奇异,一听便是那古怪少女。
“漫瀚苏,坐回去,且听将军讲完。”
昆仑奴听了这一句,又重重将大门艺盯了两眼,这才收起一身乍起的气势,收手慢慢坐回胡床。
大门艺深深一礼,“下官失仪,女郎莫怪。”
他本能换了称呼,眼前这小娘子随身之人如此敏锐犀利,身份自是不俗——他不敢再猜下去。
“下官上书王兄,本是为了拦下渤海黑水这一战,免得为意气之争,枉伤同袍性命,虚耗民力,折损国力。西奔大唐,也不过为了远避王兄,送他一个心安。我二人本系亲生同胞,却不想阿兄至今怀恨,不肯容我……”
一言出口,他陡地潸然,“小娘子问我作何想……作何想?难道这世上惜人命之人,却要被害命么?”
少女微微一怔,“啊呀,真是的。”又道,“我偏见不得人哭。”语气里竟带三分讪讪。
那名叫步摇的美少年甚是识趣,轻声道,“酒沸了。”说着打从随身荷包里取了银盒,以银箸挟了两枚,各投入一盏沸酒,“将军倒是用一盏鱼儿酒,暖暖身罢。”
大门艺说不得接杯在手,果然酒中不知什么物事雕作一枚小鱼儿模样,晶莹可爱,载沉载浮,顷刻融入酒浆,鼻端凑近,芳香扑鼻。
他瞬间识出,“龙脑?”
鱼儿酒为名相裴度所创,盛行于官府,这少年娴熟随意,视若常事……“将军委屈着了,且歇着罢。今日十九既来了这里,说不得还你一个公道。”
“小娘子……”
“况我也早想来瞧瞧,这天津桥第七根栏杆底下的糖人儿还在不在。”
说完她起身甩落狐裘,站在坐榻上,双臂一展,步摇利落提过几件衫袍,替她着衣束带,再套一双小羊皮短靴。少女下榻来跳了跳,颇为满意,凭窗瞧了一眼,唤道,“瑞鹘?”
门外那锦衣侏儒立刻应声,“十九娘。”
“时辰差不多了。”
瑞鹘应了声是,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人,先向少女毕恭毕敬俯拜,再起身对大门艺施礼,“求借将军衣帽一用。”
大门艺这才意识到,来人面目寻常,身材长短肥瘦与他不差什么,若着了他衣帽,走下楼去,离远了竟也瞧不破身份。
他顿时明白少女用心,且惊且疑,“小娘子……”
“换嘛,你怕什么,约莫两三刻功夫的事。”少女闲闲道,“瑞鹘早查探过,那起刺客既要示威,必不肯进你宅院。何况已有人报讯,你做了防备,也难以进得。倒不如这天津桥上,进退不能,杀人便当。”
名叫瑞鹘的锦衣侏儒朗声笑道,“十九娘前儿赶来东都,已命某放出风去,今日将军扶月楼用酒,酒后恍惚,知觉滞钝,岂非恰是刺杀良机?”
大门艺不自觉流出一句,“三日前,严丞说与我,五日之内,必有人替下官解决此事……”
“严安之都许了你了,你怕什么。”少女细声道,“巴巴地打从长安跑来这一趟,总要做利落些。”
说完她伸手接过披甲青年双手奉上的一柄连鞘长刀,步摇半跪下来,将另一柄尺许短刀悬上她腰间束带。
少女隔鞘轻抚刀身,抬眼对大门艺微微一笑,“长为逝川,短为逆湍,难不成将军也听说过吗?”
大门艺怔怔摇头,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悟了,天津桥上,杀机四伏……这少女竟是要亲自压阵不成?
她一身紧窄胡袍,因为纤瘦,腰身收得极细,衬得那柄短刀异常鲜明。外袍织银面翻出深紫色里,光彩熠艳绝伦……唐三品下,安能着紫?
大门艺不得不正视她面目,少女脸上半点粉脂妆饰都无,容颜平淡如一声雾下影中的轻呵。烟眉如画,笔触却显然淡了些,一双月眼即使眼下这般险峻时候,也带着些迷迷蒙蒙的漠然神气。唇颊几无血色,倒毫无病容,只似一匹不曾洗染的素缎,微光纤弱。
这脸容似乎眼熟,又颇为陌生。
瑞鹘门前一声招呼,“严先生到。”
严安之笑晏晏道,“懂事。”不呼官职,亦不提字号,教人放心得很。
大门艺一回头,惊见这多少有几分酷虐之名的河南丞,不由得也唤了一声,“严……”
“先生,先生罢了。”严安之示意他莫要客套,直看着那胡服少女,喝了声彩,“十九娘这身装束,端的利落。”
少女同他仿佛极相熟,开口便不见外,“空口许了人家五日成事,若我不来东都,你怎么处?”
严安之笑道,“救人一命,我料十九娘不肯不做这活菩萨。”
“阿严你也莫要只顾着开心,桥下可调配好了人手?等下逆贼若走漏一个,脑袋就休想要了。”
她想一想,软软补一句威胁,“我新制的马球杖子还没沾过血。”
严安之毫不在意,只笑,“我若一个不漏,那新杖子,十九娘好歹赏我一支。”
“给你作甚?你又不打球。”
“我使来杖那皮厚难审的。”
少女曲指抵着脸颊想了想,“倒也无妨。”便叫步摇,“记下来,若阿严挨不着杖子,杖子便归他了。”
步摇忍笑道,“记得了。”又对严安之叉手为礼。
门首瑞鹘领来的男子早与大门艺对换了衣帽,再过来行礼,少女看也不看,一扬手,“去罢。”
大门艺本能一拦,“小娘子……”
“怎的?”少女抬眼看他,一言戳中心事,“怕他下楼去,便是替你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