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双姝》碎雪寒衫

19、造化弄人

　　东方熹微，天色渐明。

　　菱歌在营帐里被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渐渐惊醒，好似千军万马纷至沓来，“轰隆隆”踩在地上有一股别样的威严。待她把画收好，梳洗过后出了营帐，却见外面又多了许多面生的士兵。

　　武丰、武满两人守在帐子外面，此时也正忙着与来往的兄弟嘘寒问暖。一见菱歌出来了，赶忙道，“哟，姑娘，外面可冷着呢！”

　　菱歌笑了笑，“不碍的。这是怎么了？”

　　武丰向远处一指，“这不是，大侯爷带着巡边的兄弟们回来了！这边刚卸了马匹和兵刃。姑娘你瞧，小侯爷正跟着大侯爷往主营帐里去呢！”

　　菱歌顺着他手指近处向前望，的确见到倾野身边一位身着玄狐披风的男子，在瑟瑟寒风之中越发显得体格高大，身姿英挺，犹比倾野更甚。虽然不见正脸，但想也是铠甲披身，威风凛凛。不过只是一瞬，便掀帘进了主帐，再不得见。

　　苏家大少爷苏倾寒的盛名，菱歌早有耳闻。他十六岁随父亲出征，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被宣帝钦封为威远侯，一跃成为本朝最年轻的侯爷。如今年岁成熟，当年那个冲锋陷阵的少年也逐渐成长为漠北边境能独当一面的大将。

　　倾野也曾道，当今世上他最佩服的武将，除了他爹苏沾之外，便是他天赋卓著的大哥苏倾寒。如果能像父兄一般护守一方，那么即使让他为国捐躯也自然甘之如饴。

　　菱歌知道，倾野一定会说到做到。而他生在苏家这样一个武将世家，想要达到自己所期望的程度，也只是时间问题。

　　武丰见菱歌望得出神，便对她道，“姑娘看见了吧，我们大侯爷那可是仪表不凡。外面多少官宦家的小姐心生爱慕，可他理都不带理的！”

　　武满也插话道，“就是，和我们小侯爷一样，谁都不理，就喜欢看着姑娘。等我以后，也要找一个像姑娘这么俊俏的当媳妇……”

　　武丰抬手就是一通狂揍，“你这兔崽子，说话越发没有章法了，连侯爷的人都敢惦记……”

　　菱歌的耳根子“刷”地一下子红透了。耳边只听得那兄弟两个吵吵闹闹，一抬头倾野已经在自己面前，笑意盈盈。

　　“哟，你们又在说什么呢？！”

　　“没，没说什么……怎么，刚见了你大哥？”

　　苏倾野俊秀的五官在曦光下添了一层夺目的神采，“是了，我大哥刚从边境回来。我和他说了，先把你送回家去，省的你在营里面住不惯。”

　　倾野没和她再提苏家旧府里的事，她便知道威远侯自有打算。此时倾野既然要送她回府，菱歌自然也乐得清静。

　　特别是那个人，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武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送菱歌上马，被风一溜在白面似的大脸上冻出透明的冰晶，惹得菱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武丰一张小黑脸仰着对菱歌道，“有时间常回军里面看看，我们兄弟两个等着你呢！”

　　菱歌只得连连点头，待出了营地，回头看他们两个还在那里招手。

　　苏倾野把她圈在怀里笑着，“你倒是人缘儿好！”

　　两人共乘着一匹快马，身体相互依靠却谁也没再说话，任凭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许久终于过了孤望山，到了山这头一眼便能看见苏府高高的府墙和院门。二人下马叩门，待苏天儿看门看见是他们俩，差点没一下子哭出来。

　　“我说侯爷和菱姑娘啊，你俩怎么才回来？人家都要担心死了！”

　　菱歌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倾野看着他也觉得好笑，指着他道，“你这小子就会耍贫嘴！我和你菱姑娘一早起来就往回奔，还没吃早饭呢，你小子还不去准备着！”

　　苏天儿忙道了声是，两条腿撒丫子跑进了厨房。

　　倾野和菱歌跟在后面进了院子，正说着哈哈和狼哥儿的时候，一抬头看见苏雾端坐在窗边，神情姿态都与常日无异。听见那二人的脚步声，他也抬起头来，正对上菱歌望向他的视线，却不经意的躲闪开，望着倾野淡笑了一声。

　　倾野自然也望着他点头。

　　菱歌脑袋里想的却没这么简单。他是办完事回来了，还是根本就没做什么事只是想躲着她？苏家旧府的事情他还参与了么？他背后的伤怎么样了？

　　还有，他眼里现在究竟是怎样看她的？

　　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问不出口，倒真是“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倾野见她不说话，便拍了拍菱歌肩膀，“丫头，昨晚打雪仗的时候你不是说我用武功欺负你么？无妨，你要是想学，我倒可以教你。”

　　菱歌这才回过神儿来，连连摆手，“我和你开完笑的。我都多大了，再抻筋练骨的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再说，我和荀笙哥哥也学过一些防身的招式了。你要真想教我，不如……教我轻功吧。”

　　倾野也点头，“那样也好，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家……就算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会护着你的。”

　　菱歌倒不服气，“谁要你护着！”

　　倾野哭笑不得，“好好好，你不用我护着！那你就好好学点儿轻功，打不过总得跑得过啊！不过说起这轻功，我倒想起一个人来。哪天把上官明澈介绍给你认识认识，他那身轻功可是出神入化。”

　　菱歌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连忙用手推推他，“你别想别人了，赶紧教我是正经。”

　　两人吃过饭，便在院子里摆弄起轻功来。菱歌虽然没有内力，好在骨骼清奇，脑袋也聪明，不多时便掌握了要领，引得倾野连连称赞。

　　苏雾在房中，依旧在专心致志做着自己的事情。菱歌时不时向他那边扫两眼，却始终只见他优美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

　　也罢，他若不说，我便不问。

　　日上三竿，太阳渐渐大了起来。倾野怕阳光刺了菱歌的眼，叫她进屋歇息一会儿再练，没想到菱歌正在兴头之上，冲他连连摇头。又趁倾野一个不注意，自己不知怎么“呼”地上了屋顶。

　　她正摆手笑得开心，突然脚下一滑，顺着屋檐上的积雪就要跌下来。倾野听见她的呼叫，面色突变，飞身上了屋顶，赶忙搂住她的腰，平衡了半日才没摔倒。

　　“丫头，你没事吧！”苏倾野满脸紧张，眉目紧锁，在菱歌周身仔细地打量，生怕身上受一点伤。

　　菱歌当然也受了些惊吓，她向倾野摇摇头，眼睛却抑制不住地向下面看去。

　　苏雾依旧自顾自写着什么。

　　菱歌突然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吓坏了，她在想，自己刚才是不是为了引起苏雾的注意，才故意在屋檐上滑到？

　　她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倾野却不知菱歌心中所想，他每每把菱歌搂在胸口，身上就像触电了一般。这种感觉没有随着次数的增加而变淡，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终于到达了他再也控制不了的地步，必须要一下子喷薄而出。

　　“丫头……我有话跟你说！”

　　“啊？”菱歌听着这话，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那个……你有什么话，就，就教完我武功再说吧……”

　　说话的功夫正要跑，不想脚下又一滑，苏倾野索性一把将她抱起来，双脚一抬便轻松落地。

　　他将她轻轻放下来，动作小心翼翼像怕碰碎了心爱的瓷瓶。菱歌从未见过他那么认真的神情，想要说什么却噎在嗓子里发不出声音。苏雾也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无比般配的两个人，心头有些淡淡的不快。

　　“丫头，有些话我今天一定要和你说清楚。”苏倾野紧紧抓住菱歌冰凉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连带着浑身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喜欢你。从半杯楼开始，我就喜欢你。”

　　“天下之大，我苏倾野不是没有见过别的女人，可是没有一个能像你一样让我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别人三妻四妾什么的我不管，反正我这辈子只要定了你一个！我知道你不怕吃苦，可是只要有我一口气在，我就绝不会让你受苦！”

　　“我没有大哥英武，没有明澈帅气，更没有阿雾聪明，我只有一颗一心一意待你的心。我只问你一句话，这样一颗心，你是否想要？这样一颗心，你是否嫌弃？”

　　菱歌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吓呆了。她的手触在苏倾野胸口原本微凉的软甲，不知怎的却从中生出一股热气，从手心蔓延至全身，震得她遍体通麻，动弹不得。

　　苏雾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乌黑的水墨在他雪白的袖口晕染了一大块，一直渗透到手腕上的皮肤，留下冰凉的印记。然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告诉自己，只这一次，如果他错了，他便再也不问，再也不说。

　　三个人怀着天差地别的心绪，一起使这苏府大院陷入从未有过的沉寂之中。空气中挥散出各种惊讶，尴尬，紧张与期盼的空气，然而都融于这寒雪飞霜，只留下无限的感慨。

　　良久，她终于开口打破这一片寂静，“倾……倾野……”

　　倾野握着菱歌的手又紧了紧，他眼里的所有情绪，都好像一个等候处决的犯人。

　　而菱歌，就是那个宣判者。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然而，她自己的心，也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上，又如何能承受得住别人的心？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为了她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她只愿，他把自己当作一场梦就好。

　　“倾野，对不……”

　　“小子，你二哥刚走几天，你就开始学人家表白了？”

　　屋顶突然响起男子戏谑的声音。苏倾放卧在布满积雪的瓦片之上，手拿银壶，酒意正浓。

　　菱歌终于鼓起勇气要说的话被他打断，下意识地住了嘴，把手从倾野手中抽离出来。

　　苏雾望着远方，微微牵起一丝嘴角。

　　这一次，他赌赢了。

　　倾野看着菱歌欲言又止，转过头望着苏倾放道，“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小子，这是我家，我还不能回来么？”

　　苏倾放飞身下地，身姿飘逸，不知是因为喝醉酒还是因为太清瘦。菱歌抬目观瞧，只觉这兄弟俩长相极为相似，只是这苏二少眉宇间自带的一股放荡不羁是倾野身上没有的。他身披一件鲜亮的紫裘，中间却四敞大开，露出雪白的胸肌，不知他到底是冷是热。

　　“二哥，这是我在绯碧城认识的菱姑娘。”倾野过了半天才向他二哥介绍到。

　　苏倾放凤目微挑，一只胳膊跨在倾野脖子上，好似在他耳边小声嘟囔，却让府里的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哟，刚才不还叫人家‘丫头’、‘丫头’的么？怎么现在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苏倾野脸一红，“哥，你……”

　　菱歌一欠身，“那我先回去了。”

　　“别别别，”苏倾放急忙拦住她，“看你们练功练得怪累的，咱们先把午饭吃了，正好我也有事和这小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