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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飞雪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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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里是极为空旷干净的院子。菱歌不知苏倾野是怎么想的,给她找了一间紧邻着他的屋子。而苏雾的屋子,竟然也在她的另一头。难道他们俩真怕她跑了不成?
认真回想起来,倒真没觉得他们两个有什么恶意,不过试想一个侯爷一个钦差,入宫时怎么可能见不到现在的莲华公主?而上官明澈送的那杯白凉玉盏还在苏雾那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拆穿……
菱歌拍拍脑袋,觉得越想越乱,越想越疼。正郁闷着,突然听苏倾野在外面叫门,“丫头,出来吃饭了!”
菱歌坐在餐桌的旁边,扭头看时苏雾和素尺已经换上了两身全新的白衣裳。哈哈在门外“搔首弄姿”,却被苏天儿一把给拖回去了。本来漠北的水就不多,苏倾野是怕最后素尺的换洗衣服不够了,一气之下在他苏府悬梁了可怎么好?
苏雾吃饭的时候,菜碟都是一小盘一小盘在他面前摆好了,不与他们两个掺和。菱歌看着他那里正襟危坐,风度翩翩,又想起他在门口的进退不得的样子,怕自己一口饭喷出来,赶紧转过头来。
苏倾野正给菱歌夹着菜,见她的目光对上自己的,赶紧把鸡腿放进她碗里,笑意盈盈道,“丫头,一会儿我带你到后面转转吧!”
菱歌早已耳闻漠北的苍茫旷远,却还是没有料到苏倾野家府后辽阔至此。唤城已是极北的边界之地,天寒地冻,自然地广人稀。北御王府后虽也算不上戒备森严的重地,可是正靠着孤望山,冷风刮得紧,哪有几个像苏倾野这么神经的,非要大冬天的跑出来“赛马”!
当然,苏天儿在苏府里呆了十几年,比苏倾野自己还要了解他,又承了他还不尽的恩惠,必是和他主子一个鼻孔出气。牵马的时候,还不忘记对倾野逢迎道,“侯爷,这是二少爷最金贵的‘赛雪’,平常都不让动的,我可是偷着给您牵出来,到时候您骑着在这儿转一圈,就靠那英姿飒爽的劲儿,绝对能让菱姑娘一见倾心,不过我说侯爷,您可千万得多说点好听的话,姑娘们可都喜欢……”
苏倾野照着苏天儿的脑袋上就是一记暴栗,“就你小子话多!”牵马转头时,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苏倾野对菱歌的心思,在苏府里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苏天儿刚一问明白菱歌的来历,又结合他主子过去一向不近女色的优良品行,再笨的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此时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赛雪是祁军大胜时夷人进献上来的宝马,通体雪白,仪态高贵,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所以他们家宝贝的很,不过刚被赏下来就被他二哥要去了,一般人可“借”不出来。
苏倾野倒是不嫉妒他二哥,但是在菱歌面前,好歹得有点气势不是?
菱歌被安置在离风口远远的地方,身上是苏倾野特地派人取过来的银狐裘,被裹得严实得像个白肉丸子。脚下的枯草大部分已经被霜凌冻结,附上雪白的一层。菱歌双脚颠着,闲来无事便踢起石头。向远处望去,正见到倾野骑着赛雪从远处过来,青绿的一身倒是和白马相得益彰。
天际不知何时洋洋洒洒地飘落几朵剔透的雪花,菱歌望着与霜雪融为一色的白马,眼前却渐渐模糊起来。她已经记不起九年前冲撞了自己,也改变了她命运那匹的白马具体是什么样子,可是君叔叔那日在君骁的背上,如神祇一般救她于危难的风姿,却还像昨天一般历历在目。
忘记的,或是怀念的,总归是都回不去了。
苏倾野在马上不知菱歌还在神游,他所见到的,只是一个白茸茸团子里包裹的小脸,眼神扑朔迷离,用他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崇拜又忧伤的望着他,让他突然有一种想把她按进怀里的冲动。
赛雪和顺地在菱歌身边停下,菱歌回过神转过头时,刚好和马儿吐着白气儿的鼻子相对,吓得往后一仰。苏倾野见状,一伸胳膊就把菱歌捞上了马背。菱歌惊魂甫定,才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了苏倾野的怀里。
倾野在菱歌背后笑得快要岔气了,无奈菱歌身上穿的太厚,想回头瞪他都转不过脑袋,只得等他笑完了,听他道,“丫头,没想到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菱歌气得用胳膊肘向后一顶,“谁说我害怕了?谁叫你把马停得那么突然……”
倾野也不叫疼,笑着握住她的胳膊,“小姑奶奶,在马上小心着点,赛雪的脾气我还没摸准,万一发起疯来,把我们甩出去可怎么好?”
菱歌小脸一抬,小嘴一哼,“疯马我又不是没见过……再说,你个侯爷,还制不住一匹马?”
倾野一拍脑门,“我怎么把这茬给忘……”那“了”字还没出口,就已经又被风推进了嘴里。菱歌可没管苏倾野准没准备好,双脚一蹬,驾着赛雪便冲了出去,差点摔苏倾野一个踉跄。那赛雪也好像通了人性一般,一点儿也不认生,极给菱歌面子地奔驰起来。
两人一马便冲进这愈发纷飞的雪里面,在孤望山苍茫的凝视中,仿若融进漠北风光里的一幅泼墨图,在落笔处潇洒无限,最后却虚虚幻幻,让人再也看不清楚,徒留叹惋之心。
菱歌好像是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和赛雪斗智斗勇上,任凭苏倾野怎么喊都不肯消停下来。无奈他只能握住菱歌的双手,将她紧紧圈在怀里,脑袋靠在银狐裘肩上,哈出的冷气在菱歌的睫毛上结成一层白霜。
“丫头,小心着点。”
他手掌里厚厚的茧子磨着菱歌柔软的手心,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从那里腾开,从手上一直蔓延到心口。菱歌还没听过倾野这么温柔的语气,又靠得这么近,生怕自己脸上发烫,又觉得自己的脸上真的是在发烫了!便赶紧收了刚才的脾性,任苏倾野把马上的缰绳收住了,自己一翻身跳下马去。
倾野是生怕菱歌摔着,自己也下意识跟下马去,看菱歌背对着他,突然感觉自己刚才有点儿越矩了,怕又惹那丫头不高兴,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
菱歌听倾野半天没动静,转过头见他那一脸羞赧的表情,刚才自己的那点不好意思全都被冲的烟消云散,抬腿就是一脚,“你倒害羞什么?!”
苏倾野叫着“哎呦”捂着膝盖,嘴里却是止不住的傻笑,望着菱歌的样子和哈哈有的一拼。
菱歌的眉眼里,也忍不住溢出满满的笑来。
她后来常常回想起在那个傍晚里,在风雪里和苏倾野站在一起傻笑的样子。彼时的他们,都还没有陷入身不由己的境遇,可以自由地笑,没有侯爷的风度,没有女儿家的情态,只呼一口大漠的冷风,便把“男女授受不亲”引发的尴尬都抛诸脑后。
而苏倾野的眼里心里,动时静时,始终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菱歌正拍着肚子顺气,眼睛却扫到不远处山脚下有一处极大的院子。本来屋顶已经被雪盖了个严实,在茫茫雪海里很不显眼,奈何菱歌他们是在高处,一低头便是那一大片的空地。那么高大的几栋屋子,却连个人影也没有,不免令人生疑。菱歌眼尖,看见了不禁心生疑惑,看向苏倾野,“那是……”
苏倾野倒一贯的知无不言,“哦,那是我家旧宅,后来搬出去,就再没人住了。”
菱歌望望身后的苏府,两个宅子离得也并没有多远,不过是从一头到另一头,骑着马走不了多久便到了,苏家好像实在没有搬家的必要,便忍不住抬头对苏倾野道,“你们家……是怕山崩,或者,雪崩?”
倾野摆摆手,“什么呀,听我爹说,是府里以前着过火,怕晦气,所以干脆搬了个地方。”
“你爹?”菱歌一愣,北御王这样的家族,也怕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其实我也没来过这儿……说是旧宅,不过也是我们家的禁地,我爹从不让我们进去的。”苏倾野很自然地牵起菱歌,“在这儿这么久,你也该冷了吧,我们还是到街上转转。”
菱歌不禁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冷啊。
不过这话题转得也真好。有些事情也并不是他说了她就能听,她听了就能听懂的。
苏倾野在大街上一幅气宇轩昂的样子护在菱歌身边,完全没有感受到周围妙龄姑娘们向他投过来的灼灼发烫的目光。见那丫头一幅迷糊的样子,兴致勃勃过来解释道,“这里是边疆,好多将士们一守就是几十年,家里人索性都搬了过来。我手底下许多年轻的兵也直接就在城里面找了姑娘娶妻生子,生了儿子就再到军营里去。所以你看到的大多是女子。”
倾野或是已经习惯了这些,菱歌听到时却有些淡淡的不舒服。想来这大祁有多少人世世代代都留在了漠北。可是能够拜王封侯,加官进爵的,数十年来也不过多少人。菱歌这些年在外面吃的诸多的苦,对她影响最深就是不再事事为皇家着想。纵是君王霸业,千秋万代,百姓在水深火热里受苦,还有什么意义?
所幸她父王,还不算是个昏君。
菱歌转过身看见苏倾野微笑的样子,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想他现在的性子,也不过是一碗浅能见底的白水,直白地什么都能倒出来给你,又有什么好责备的?只是笑着对他道,“哟,那您怎么没找一个姑娘啊?”
菱歌说完就后悔了,这话怎么听着全是醋味儿?
“我这不是……”苏倾野连忙解释起来,话都支支吾吾说不明白,最后不知怎么冒出一句,“我对这些姑娘们不敢兴趣!”
菱歌先是一愣,接着突然反应过来,开始哈哈大笑,笑到蹲在地上,身上银狐裘的绒毛随着她一起乱颤。接着又正了正自己的神色,站起来极惊悚又同情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苏倾野自始至终是一头雾水。
暮色逐渐昏暗下来。苏倾野见天色已晚,带着菱歌慢慢往苏府去。
二人这一路并没逛什么铺子。菱歌虽然一路和倾野说笑,心里却藏着些小心思。她之前在绯碧城混迹的时候,每每和荀笙哥哥出去,卖簪子的大娘都必要对哥哥说一句,“这位公子,快给夫人买支漂亮的簪子,包你们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想这唤城里经营的手段和绯碧城应该也差不多。
之前和哥哥听见这话,也不过相视一笑。此时菱歌却怕和苏倾野听见了尴尬,便故意躲开了这些。
苏倾野对她种种殷勤,菱歌又岂是铁石心肠?然而她却想的是,这一层窗户纸永远不要被戳破才好。
上官明澈说过她适应能力强得不得了。菱歌想,自己也不过是遇到了事情还想保住小命,不想破罐子破摔而已。如果可以的话,她倒宁愿自己能躲得远远的,哪怕能自欺欺人也好。只是这世上太多事情,都是由不得自己的。
依她现在的身份和境遇,若真想和北御王的儿子在一起,除了再闹出一次轰动大祁的风波,别无他法。虽然她不知当年究竟有何缘故,不过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远比她想的要深了不止一点。
东宁王突然被抄家抄得可疑,她和荀夕长相惊人相似的可疑,宫里竟没有一个人认出假公主这一点更可疑。这些疑点一天解释不清,她就一天不能轻易露面。反正听说莲华公主在宫中做得尽职尽责,她即使一辈子隐匿在民间,也于社稷江山无碍。
而更重要的是,听完心底的声音,她不能骗自己,更不想伤害苏倾野。她想过离他们都远远的,让他慢慢忘了自己才好,可是荀笙哥哥还生死未卜,她没弄清原委,不能随意离开。不过如果真有可能,她倒愿意和倾野做一辈子的朋友。
不过依苏倾野这刚直的性子,窗户纸一旦被捅破,便是覆水难收,再难回去了。
菱歌回神时,一抬头便是苏府的匾额了。她刚要往里面进,苏倾野忽然一把拦住她,自己挠挠头,扭捏了一会儿,鼻尖泛红,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害羞样子。
“你……”菱歌心里一惊,“怎么了?”
苏倾野终于向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脚一跺,在怀里面掏来掏去,不知想摸什么东西,低着头对菱歌道,“丫头,这是我娘……”
“侯爷,你可回来了!”
倾野这迟疑了半天才吐出来的话,生生被苏天儿洪亮又讨嫌的叫唤拦腰截断。
不知是天黑还是人黑,菱歌扭头没见苏天儿的影子,却只见一排雪白的牙齿从门口飘过来,后背开始呼呼地冒起冷汗。
苏倾野被堵了个正着,心里气得不行。正要发作,却听苏天儿道,“少爷,大少爷听你回家了,叫你赶紧回军营里整理军务呢。我们可找您一晚上了,您倒是跑哪儿去啦?”
苏倾野一听这话顿时没了脾气,倒是疑惑起来,“大哥这么急着找我做什么?”接着便对苏天儿道,“我现在就过去。你在府里好好照顾着菱姑娘和苏大人,出了错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菱歌见那白牙整齐地露出两排,“您就放心吧少爷!”
倾野望着菱歌又有些不好意思,“你好好……”
“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忍着苏大人!”
倾野下意识点点头。
咦,不对,他本来不是这个意思的。
苏倾野一上马又忍不住回头。菱歌笑着向他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苏天儿的牙在夜幕下极为夺目,“姑娘,小心冷着了,快随我进去吧!”
菱歌点点头。今天也多亏了他这么一喊。否则这瓢水,倒真是要泼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