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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白露(1) ...

  •   胥燊去后清久不免要笑少枔:“四哥也太谨慎。如今是我迎你出来,哪里敢有旁人置喙生——”

      “东宫。”一言未了少枔便早深揖下去,“这是我第一次端肃拜贺东宫新喜。”

      清久一惊,慌忙来扶少枔,却被他轻轻挣开。少枔仪礼周全,起了身才向清久淡淡笑道:“好了。以后诸般心愿,还请东宫代我来偿。”

      “这东宫之位——”清久不觉有些尴尬,目光倏地一避,又缓缓移回少枔脸上,“这东宫之位本就是四哥哥的。我终究担了虚名。”

      少枔引马走去几步,许久才答:“这是什么话。是谁当初答应我,若他治世,则必定‘九域修睦、百福齐臻、民生富康、四海清宁’?你我无论身司何职,所为都是天地民生。你无须心存不安,做得好、使我服气便是了。”

      你做得好,使我服气便是了。

      此时风来。秋寒尚且遥远。桂子渐渐开得热闹;松树粗糙的枝干上腻着琥珀般明亮洁净的松脂。清久望一望少枔,又望望鎏金夕云中赤红的落日,有一种鼻酸,一种凄清的满足,亦有感激。

      两人在崇光门外下马。日光灰扑扑看不真切,京洛棋盘一样规整的街衢栉次鳞比,繁盛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此时大市已过,夕市①还未开始,头缠布巾的贩夫贩妇正忙碌有序地张罗肆廛②。远处的值事令一眼看到少枔与清久,忙过来阻拦:“市气污秽,恐冲撞了贵人。”

      少枔轻笑:“这位大人很是有趣。市气污在哪里,我们又贵在哪里。”

      清久也笑了笑,却开言为值事令圆解:“周礼有言:夫人过市,罚一幕;世子过市,罚一帟;命夫过市,罚一盖;命妇过市,罚一帷。我们先过了市,回头认罚就是了。”

      换是清延,听这话许多半要记恨,可是清久与少枔之间似乎从无半分计较。走出十几步,看见作手傀儡的老妇人正吃力地架起台帐。清久伸手扶了一把:“婆婆小心。”回头向少枔道,“民人生涯辛苦,我见到老人家为图生计抛头露面,总是不忍。”

      “你不曾到过地方。”少枔沉吟良久,“譬如蓁州、湗溪与澧泉,彼处民生才是艰难。洛东与之相较已然太好。太好,也太繁荣。”

      这话清久自然也赞同的,不仅赞同,还听出了少枔一番深意。平家执政后期,朝府曾经大肆颁行会子③,其后又发关子④。今岁出第四届关子,第三届以二折一,至此物价六倍于前,一石米索价七八贯不止。然而即便如此,世家宗亲依旧声色犬马,白玉为饭金为糜地逍遥自在,也间接撑起淮沅峨峨将倾的经济。

      “我有一句话,多时不敢说给别人,甚至不敢说给自己。”清久凄然,“四哥哥,南朝鸱张鱼烂,难御外敌,我不想这山河失在我手上。”

      清久并没有夸张。在朝不过几个月,便将这吏治涣散贪腐成风的官场看得真切。少枔信中说,要趁北朝此时自顾不暇,变法图存。然而他思索多时,最终却犹豫了。职官世袭,权臣在朝,这一变不仅要触忤谢家与其他大世族,也要将淮沅十三郡的官制分属从上到下清洗一番。清久不是不敢,而是没有成功的信心。

      他没有丝毫信心。

      少枔却不屑于清久的摇摆。在他看来,变法早已是势在必行。不止变法,少枔还有一种野心。他想要趁北朝与赤狄纠缠之际纠兵北伐,即便不能一统南北,疆界北扩、二分天下也是很好的。这亦是平寿慎在世时的愿望,许多次平寿慎告诉文绛:“主上安居一隅终非所宜,你不妨多向主上提一提,好叫他动动北上的念头。”

      北上是少枔的盛世情怀,或许又高于盛世情怀。平家向来将南北一统视为一代又一代人终生奋斗的目标。安城院与昭阳院划江而治之初,南朝疆域还不及北朝三分之一,所谓淮沅十三郡,都是这些年平家一寸山河一寸血肉地磨回来的。少枔很以平家自矜,无分从前,抑或现在与将来,平家都象征他某种不屈的意念;而又自卑与自怨,因为平家,皇帝再也不可能授予他任何军权。

      “便是在船上摇橹也很好的。”他曾对清久凄然自嘲。

      自己虽有不甘,可如今却不是不甘的时候。这万里山河表面上歌舞升平,暗地里已经千疮百孔,像是一头身披绮绫垂垂待死的舞狮,亟待收拾,一时却无从下手。皇帝对少枔毫无信任,多少折本都通是过清久呈至御前。对于变法,皇帝按而不发,甚至不置可否。清久没有分毫埋怨,他明白父亲面前横亘的阻力,也明白变法即变政,历朝变政,结局无一例外,皆为政变。

      平家甫除,南朝江山未稳,能否经得起如此动荡——连皇帝自己也无从回答。

      “淮沅锦绣山河,哪里就会失在你手上呢。”少枔这样宽慰清久,“我们岁月还长。”

      岁月还长?两个人都是不信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北朝与赤狄的战事两三年间就会终结。倘若北朝取胜,一举吞灭赤狄而后挥师南下,淮沅便当真是坐以待毙了;倘若赤狄取胜,一路南下祸乱中洲——少枔不敢再想。历朝史书迅速在心头翻过。薙发易服,毁灭文明,奴役手足。若是这山河在他、又或在清久手中际遇至此,他宁愿即刻自沉淮水,不复见这方悲惨世界。

      “我们明日再谈这个。”清久强颜笑笑,语气里多少有逃避之意,“我们去白月町买酒。净光院前新开张一家书肆,有《蓬山》与《拾芥抄》的香霖堂刻本。我与王女常来的。”忽觉自己仿佛说漏了一句,很不好意思地连忙岔开话头,“隔街有一家香谱也很好,还有古器店。小妹出生多时,我总想寻一样东西送给她。”

      语及云央清久总是满眼温情,脉脉的,珍重之余又仿佛有某种凭寄与期待。

      “明日我见过父亲,便折去柏梁殿瞧瞧万寿宫。”少枔沉默片时也接起话头,“还有桂宫与葵宫。我与松岑——多时不见了。”

      清久失笑:“桂宫的纸鸢原来没有放到宗正司。”

      “五弟!”少枔的面色忽地沉下来,“桂宫终究还是女儿家。五弟这话在别人面前可不许再说了。”

      清久一惊,诸般思绪乱哄哄涌上胸口。少枔缓了缓语气,却也顺势换了话题:“父亲一年半载都不会准我入朝。许多事情就有劳东宫了。”

      清久点头:“应当的。”

      说话间两人走过一爿书肆,衣着简净的少年士子抱着书袋从里面冲出来,一不小心撞在清久身上,灰尘扑扑的旧书册散落一地。清久也不责怪,蹲下去帮他捡书。士子连声道谢,一抬头不觉惊呼,呀,是东宫殿下。

      清久偷眼去看少枔:很平静,波澜不惊地稍稍向后退开一步。他不觉怔了怔,尴尬之余竟有些满足。

      “仔细温书。”清久垂眼笑笑,双手奉还书袋,“明年春试也不远了。衣食之上不可委屈,如今朝府分派廪膳⑤,不够了尽管去要。”

      士子紧一紧怀抱,灰尘散尽,油墨纸张的香气隐约可闻:“都晓得。多得殿下计较民生,常替我们打算。”看一看少枔,“若是日后能与这位大人一样陪在殿下左右就好了。”

      清久心一凛,又悄悄去瞥少枔。少枔依然不喜不嗔,袖了手向前微微一躬:“自然会的。朝府择贤而仕,过了春试,东宫殿下便与各地察举来的生员一并春试头魁逐一晤谈。等你来日跻身朝中,我们便也算是同僚了。”

      士子欣然离去。少枔避过头向清久轻轻一叹:“历来下拨银钱都被层层克扣。微如廪膳,发到各人手中不知还剩多少。”

      清久还想说些旁的,一时刹住话头,也接口道:“世袭之制不能尽废,贪腐之风不能根除,那么即便朝廷蠲免税赋,底下仍照收不误。”他抿一抿唇,双眼重重一闭,“我总觉得——总觉得淮沅根基烂尽,无论再做什么都是枉然。”

      根基烂尽。四个字落在少枔耳中凄凉刻骨。他心底翻出一股恨意,却偏偏又无处泼洒。夜色渐浓,隔街燕陵小戏嘈嘈锵锵的铓锣鼗鼓一瞬间让人窒息。少枔缓缓随清久走过书肆,忽然就说:“删格旧法必将触犯世家利益,我们都不敢。”

      清久讶然。少枔紧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你不敢。换我是你,我也不敢。”

      清久收住步子,似有一股气血倏地涌至额顶:“我哪里不敢。”

      少枔冷笑摆首:“东宫殿下倒来说一说,世间财权都在何人之手。”

      清久脱口而出:“钟州谢家,锦原平家,还有贞明——”想起昭序心头蓦地一紧,慌忙改口,“柳垣温氏、燕陵楚氏,一并还有锦原宁氏,也算是坐稳了淮沅半壁江山。”

      “几大世族霸占庙堂,从商从戎,左右漕盐,各地职报也是不经吏部,任免由他——贪腐因此而起。其中又以谢家为最。自谢珩拜相,一门子侄无不身就要位,重蹈平家覆辙已是指日可待。父亲心中有无打算我不便揣度,但东宫心中——”少枔也不再细想,“你心中总要分清母族和你不同宗亦不同道,勿将山河让与外戚,也勿使天下民生落到宜明院这地狱恶鬼手里。”

      一番话深至肺腑,字字剖白尖利,逼得清久不得不颔首承认:“我一直有心动一动谢家,只是碍于母亲情面罢了。”

      情面?少枔有些鼻酸,昔时父亲一举诛灭平家满门又顾念过谁的情面。他揉揉额角,湿漉漉竟落了满指冷汗。这番话每一字少枔都赌以性命,赌清久还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不会袒护谢家,亦不会一时翻脸与谢家合谋杀了他。

      清久洞悉世事,而偏袒母族毕竟也是人之常情。

      少枔多时也记得文绛临终前的劝告:逃到锦原,纠集平惟良麾下三万骑兵伺机杀回洛东。母亲当日所言他永志铭记,“你大舅父与完陵君交谊很好,两人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是南夏终究非我族类,所谓外夷不可校以义理,你用他便是,但永远不要轻信”,他在禁中终年苦思,自然想到未来用一用南夏——却不是这般用法。

      无论时境如何,少枔都是宁死不逃的。他有一种倔强,或许也可以算作不识时务,总觉四下奔窜仓皇狼狈,简直太有失身份仪度。“如果没有错,为什么要逃呢。”当二哥与莒面对漫长无尽的幽闭镇日悔叹当初没有逃走时,他曾这样说。

      其实少枔的忧虑无益且多余。清久不曾养在谢瑗身旁,与谢家感情淡薄;清久直觉敏锐,大是大非当前总会迅速选择最正确的一方。少枔将他触动,他便顺势思考除去谢家对淮沅有哪些益处,并不想倘若谢家不复,少枔会不会再来与他争夺帝位。

      然而话至此处,两人都不能再说下去。清久需要时间考量,少枔也需要时间等他考量。

      于是沉默中又走过一条花街。初秋的空气已很干燥,使人莫名怀念绵绵不绝的梅时雨。隔院飘来银杏腐熟的味道,墙头夹竹桃开着,亦有山抚子、秋荻、琉璃玉蓟与稀疏寥落的夕颜。花娘子沿街叫卖,紫竹箧里盛满红线扎起的栀子花,清久向来喜爱花草,便买一朵簪在衣襟上,打一打扇埋头一嗅,向少枔微微笑道:“很让人倦怠的香气。世间花木都这样好。”

      少枔并不回答,只是眉眼间似有所触。

      清久仔细望一望他,一时恍然:“你同我说过,枕流最喜爱姬辛夷与这栀子花。”

      少枔低徊长叹:“我本该即刻就去寻清川寻她。可又不敢。生怕到了青莲院前听得噩耗自己便再也回不来。”他用力一仰头,眼角盈盈滑下一道泪光,“终究是我连累她。”

      清久伸手虚虚扶一扶他,却也不知道应当怎样宽慰。“我从前派人去打探,青莲院只说平家女公子从未来过。”思索片刻还是故作轻松,“四哥宽心,多半是老僧官太谨慎,见不是你,不肯说罢了。”

      “但愿如此。”少枔凄然苦笑,“我明日进内拜过各宫,午后便出京去。三两日间就不回来了。”

      “你且去。父亲跟前我来替你周旋。”清久思绪一转,不免又要叮嘱,“四哥还是等到入夜再走。我命元度随行。”

      这些少枔自然都默许。只是他一旦被枕流牵住思绪,余下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恍恍惚惚随清久走进一家古器店,又浑浑噩噩地走出来。夕市灯火辉煌,照得明月星辰都失色。四哥——仿佛清久忽然又唤他。少枔猛地醒过神,一抬头看见清久正在他面前徐徐撒开五指,银链子簌簌落下来。少枔眼前一闪,银链尽头那样东西缓缓停止摆动。哦,是一枚勾玉。

      一枚质地极好的翡州玉,月牙般一弯莹青,两端用素银包裹,錾出细小的丁子小葵纹,通身饰珍珠璎珞,贯在银、砗磲与绿琅玕\的颈链上。

      “我买给小妹。”清久一松手,勾玉稳稳落在另一只手掌的掌心,“四哥觉得好看么?”

      好看。当然是好看的。少枔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万寿宫必会喜欢。”

      清久微微一笑:“那么,明日便有劳四哥带给小妹了。”

      “我带——”少枔很惊讶,“为何是我?”

      “如今母亲全部心思都在小妹身上。”清久藏起愧疚,轻声解释,“你向小妹示好,便也是向母亲示好。四哥哥,我知道你心中不愿,可是若为了一时权宜,究竟是要委屈你了。”

      少枔以为自己会很愤怒。然而最终他却接过檀匣,平静地答应清久:“我必会转交万寿宫,以我的名义,祝她高天朗日之下长乐长安。”

      清久深深拜谢。“这世间还有诸般情味,何曾人性嚣薄,四哥又何曾如二哥所言一般,与苍生都是缘尽了。”他扬袖一指前方,“白月町的松花酒。我说过今夜要与四哥不醉不归。”

      两人便在坊间彻夜殢酒。少枔有千杯不醉的好本领,这一次却在清久面前醉得很不堪。清久看出少枔苦心扮醉,怕的是酒气冲顶口无遮拦。他也不计较,破晓时依旧命店家用葛花乌梅煎水给少枔醒酒,随后将少枔送回内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白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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