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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流水(5) ...
谢瑗是记恨昭序的,或许也忌惮她。清久位居东宫,是谢瑗手中的棋子,亦是谢家全部利益的指归。他若能继位,必以昭序为中宫。王女昭序,中宫昭序——谢瑗岂会容忍这样一个出身高贵、家门豪富的人未来在自己面前母仪天下。
何况清久深爱昭序,与她意趣相投,也对她言听计从。
贞明亲王便是明里再不问政事明哲保身,暗中也从未与平家断过往来。这些皇帝与谢瑗都知道。然而两人对此抱有截然不同的态度:谢瑗认为贞明亲王其罪当诛,皇帝却认为他可堪大用。
绫的政治嗅觉并不灵敏,向来也无心权财名利之类的琐碎事。她未能从昭序支离破碎的谈话中捕捉她的不安。两人在空寂的豋花殿絮絮说了一会话,绫便送昭序出去。
出去时夜已很深了,花叶寂静,空阔的宫院里落下一片柔纱般的月光。昭序款款登车,抬起车帘向绫摆一摆手:“典侍回罢。哦——忘了说,典侍头上簪的夜扶桑很好看。”
绫下意识地掠一掠鬓发,眉眼间略有松动:“洛东的夜扶桑原是世间最美的花。”
昭序离去后绫独自走回柏梁殿。明月昭昭,檐瓦上两只猫与她一同绥绥。内里是这样奇怪,某一瞬人声鼎沸,下一瞬道路就寂寂无人,有风来,远处峰峦翠色都在这墨痕般的黑夜里化归最沉的一笔。鬓旁的夜扶桑摇摇欲坠,柔嫩而萎靡的宽大花瓣拂过腮边,很痒。
走过一重殿舍,似乎是端明殿,又似乎是昭德殿或者陵阳殿。春花都落了,隔墙一树夜扶桑生得十分蓬勃。元度最终没有带去那捧花。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拳打翻申苏,怀里的夜扶桑蘧然散落,落到隔夜的雨水里。
绫无法阻拦。人群围拢上来,她便在箭一般尖锐与尖刻的目光中坦然处之而又不知所措。元度的拳头雨点般落下,申苏苍白的脸上终于漫出一点血色。她也没有阻拦。幼时姑嫂勃谿兄姊猜隙,家中诸般不堪乱哄哄涌上心头,偶尔她也想这样一个家族怎能称作诗礼门庭。七八岁伯父带她上京,走了平家门路出仕六宫。她很颖悟,温默诚恳,站在那里便是落落大方。然后有一天她在殿前拾书时碰上了皇帝。
“侍书不侍人。”时隔多年皇帝依然拿这句话同她取笑,言辞间也依然对她赞不绝口。
她并非从不自疑;与清延断绝往来之后也曾昼夜苦恼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是倡伎,亦或是“世间好女子”?元度的话使她心悸,却又在喜悦过后煽起空虚的恐惧。对他,对自己,也对未来。
昭序要她宽待自身,她终究无法做到。
所以当她从雨水中一枝枝拾起夜扶桑时,忽然就有一种跨越时光与情怀的悲楚。一种泡沫般的自觉。元度为她簪花,冰冷的指尖一如从花瓣上缓缓滑入颈窝的雨水,而后她仰起头,两人呼吸相闻,她坦然处之,轻声道谢,而后静静地目送他被一拥而上的武士架出宫门。
绫没有去御前为元度求情。皇帝很快听说近卫少将打人闹事,也知道事出有因,天明便下旨将元度放了出来。气息奄奄的申苏躺在蒲席上,一口接一口地吐着血沫子。元度走来门旁恶狠狠啐得一句:“贼怂碎,等你好了,我还要打你!”
绫轻轻按住他:“少将。你看重仕途,这一次主上不曾罚你,是你侥幸。”
元度一怔,继然苦笑道:“仕途不仕途,我都不想要了。”
绫婉转垂眸,声音却十分明亮:“我记得少将从前告诉过我自己为何投身洛东。”
“有一句话——”元度认真想了想,“有句话典侍应当听过,十年心事十年老,如今心意,早已不复当初了。”
绫抬手抚一抚鬓角,仿佛那朵夜扶桑还在。“所以少将也写了那句,梁园酒暖我能酣,醉到泫然不堪写。”片时又笑,“说着不堪写,可你还是写了。”
元度并不马上接起话头,在廊下往复转了两圈,走回来问:“如果有一天典侍退职下来,还留在洛东么?”
他的语气很平常,像是不经意地一问,几个字却生生把绫问住。是否还留在洛东,若是留下了,又将以何为生,没有家亦没有丈夫子女,心似飞絮身若飘萍,她也曾有过动荡流零的生涯,这种生涯,她其实是不愿要的。
绫恍然觉得与清延宣告终结后还有诸般问题未经考量,很惶恐,觉得未来一瞬间又像九月空茫的荒野。然而她终究诚实地告诉元度:“我还不曾想过。”
“这洛东啊——”元度凄然一笑,“我们都是昼夜奔劳的旅人。我在想,倘若这一次真被解了职,我便欢欢喜喜打点回籍,烹茶肆书——也要教书,然后——”他偷眼看见凌只是默声听着,只好又自嘲,“膝下荒芜,多半要育别人的小儿打发寂寥了。”
绫点点头:“很好的。”
元度望一望她,无可奈何,又有一种期待。绫许久添了一句:“我久在洛东,他乡已是故乡。”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谈起洛东与故籍,元度此前也绝非不曾给过绫诸般似有若无的暗示。绫小心规避,问与答都十分淡漠,不知是太麻木抑或太敏感。
那方砚箱是隔日黄昏送到的。包袱皮揭开一角,绚烂的描金朱槿纹样映着夕晖微微让人有些眩晕。绫刹那记起前一夜元度接过那束夜扶桑时曾经说过,“有一方旧砚箱,昔年在江孰讲学时以第一份束脩买下的”。元度意态温和,在记忆中无比清晰,“往后再来内里便带给你。”
然而他没有来,甚至也没有一封书信。
漆黑的砚箱放在窗下,很粗糙的制工,四角与盖子都划磨得厉害,只有两壁与抽屉上的描金花木栩栩如生。绫忽然很难过,溯及往事,从前诸般撕扯竟都不如今时一方小小的砚箱让她凄极落泪。她几乎就要追出去问一问来人,少将为何不曾来。
——却还是按下念头,背着过于明亮的夕晖缓慢收拾情绪。从檀林院折来的木芙蓉插在纤瘦的银胆瓶里,花瓣忽然就开始凋落。她抱起瓶插,也学着从前自己教给元度的那样在水中投半耳勺盐,手持花枝轻轻搅开。复念,人事既非昔,此意将谁传。
人事既非昔,此意将谁传。
第二日,依然强打精神侍奉御前。梅雨终于过去,暑热来临之前洛东有短暂的一段好天气。翻转的竹笕,流水,白绿衣衫的侍女端来花橘与薄荷的京果子。皇帝见到绫很是关切:“阿绫前夜受惊了吗?申苏很不堪——”顿一顿,“自然元少将也鲁莽。”
绫有些吃惊,皇帝向来只唤她典侍,这一声“阿绫”甚有情味,仿佛是始终爱顾她的一位长辈殷殷关切。她微笑摆首:“不曾。申少辅也只是喝醉了。”
“喝醉了。”皇帝沉吟片时,“上一次也是他喝醉了。”
诸般记忆铺天盖地覆压而来,绫心内凄然:“原是有人灌他酒。”
皇帝一愕:“是谁?”
绫没有回答。无限情思刹那间转过千百回,心头扯锦缎般快速滑过一帧帧画面与零碎字句。“少辅初到洛东,被内官与殿上人一力欺压,不能反抗。”她放下折扇微微伏首,“少辅很有才识,他的仕途刚刚开始,不能结束在这里。”
“典侍。”这一唤语气虽轻,却自有一分难抑的威严。皇帝长叹,眼里转瞬已有怜惜,“你何时才会顾一顾自己。”
绫伏得更低,额头触及蒲席冰冷的席面。迩贤殿从不焚香,扇轮徐徐转动,送来栀子温和的香气一并冰瓮里果木的清凛味道。“主上关怀——”她双目低垂,缓缓将颤抖的指尖掩入袖口,“我一直都很好。”
“很好?”皇帝静默良久,“典侍在我身边长大,我总归希望你好的。”
外面有人轻叩槅门。绫起身走过去,手捧折本回到御前:“是中务与治部的折子。”
“放在那里。”皇帝指一指书案,“告诉他们,这一盏茶功夫不要再送东西进来。”
绫依言吩咐下去,冷不防皇帝又问:“典侍真的甘心屈就了申苏?”
一字一字,落在耳中有如雷鸣。绫猝然转身看向皇帝,满目不可置信。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谢瑗曾在谢珩面前对自己说,“等申少辅外放回来,我便许你们成婚”,时光逆转,一幕又一幕在眼前惊雷般炸开。绫几乎眩晕,千言万语绞缠心头,胸口窒得难过,良久她徐徐吐出几个字:“是中宫的旨意?”
皇帝微微颔首:“中宫也是为了平息世间对你的非议。”
非议。这些唇齿间最无益处的东西已然毁掉她与清延,将他们分隔,沉入万劫不复的渊崖——所幸,也使她看到清延至为卑琐的面容。绫仰起头,目光无有丝毫闪避:“我并无畏惧。”
皇帝又叹,眉眼间似有一分敬服。“这是我心中的典侍。”他笑,“可你总该想一想自己的前途。”
前途?绫不觉怔悚。思绪回到前一日,元度向她说起卸职回乡后的诸般打算。她没有半点打算,而许多还未考量过的事就在这一刻毫不留情地逼至眼前。“我生于祯平元年,”她凄然,“左右三年五载,也要退职出宫的。”
出宫之后会怎样呢?之后两夜她也曾宿夕不眠地细细思索。昔时伯父想方设法送她进内侍奉,不过是希望她得以娉入宗室,又或嫁为命妇。然而世上浮华她这些年都已看尽,在清延身边时私下里总有人谄媚地称她“妃殿下”,这或许是她离那些荣华与虚名最近的时刻——但她始终不安,亦始终不觉幸福。
“东宫告诉我,”皇帝似乎不愿再同她周旋,一句话单刀直入,“近卫少将一直很喜爱你。”
她一咬牙,只是横下心:“我对少将却是无意。”
“果真?”皇帝很惊讶,静了静道,“其实你不必担心妨碍他的仕途。”
午后日光转薄,雅乐寮的琵琶声飘渺而又清晰。微风吹卷幔帐,冰盘里袅袅烟气徐徐飘起,渐至于无。绫只觉这句话已将自己一颗心都剖开,势不可挡地扯出她全部心思曝示于众。她无法回答。忽然记起少年时故乡的湖光山色,碧野如茵,云天如盖,自己也曾在夏意最浓时汎舟采莲,剥下莲实捣作茶食。也曾无忧无虑,与邻人之子漫山嬉戏。那男孩名唤——她心内耸动——原来自己早已记不起。
“此身今已惯①。”不知为何,她竟轻轻念出这句古歌,“不过是人间蜉蝣罢了。”
皇帝浑身一颤,眼里有怜惜亦有悔痛。两人静静对望,无关身份与年纪,彼此至为痛苦的记忆都在此刻相与共鸣。
“人间蜉蝣啊——”皇帝强作笑意,走下御座扶一扶绫瘦削的肩膀,“所以人世欢情,你在垂老之前总要恣意过一过的。譬如——”
绫凝神倾听。
皇帝合拢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席面:“典侍还是不要辜负少将罢。”
此时风起,隔夜雨水从窗口红栌的枝叶上簌簌洒落。隔间外生满璎珞藤,蒙络交绎地垂下来,却还未结出花实。谢瑗那日的声音犹在耳畔,婉转低徊,不容推绝,一如她背后渐渐不可动摇的势力。
“中宫有言——”
“典侍。”皇帝收起折扇,舒一舒袍袖重新坐回屏风前,神情已是万分郑重,“中宫是中宫。你若有此心,我必定为你做主。”
清久多时之后才借昭序之口告诉绫,其实早在获释当日,元度就曾递了折本自请卸任。
“失刑则刑,失死则死,”身在御前元度依旧辞令坦荡风仪凛然,“我错伤命官,不恪礼仪,肆违法度。有耻且格。恋栈怀禄,何面目乎?自当引咎挂冠而去,于山水之处复为齐民。”
彼时清久恰好也在御前。元度去后,他便向皇帝絮絮说起个中缘由。片时皇帝又召元度回来,驳了他的折本,要他安心为官。
“元卿好性情。”皇帝目示女官奉还折本,“罚俸可以,解职就不必了。”
元度讶然。这一日当值的女官容色也好,可惜却不是绫。他小心翼翼袖起折本:“主上恩泽,臣只当竭尽驽钝——”
“你尽心便是。”皇帝摆摆手打断他,“其实元卿,你递表求辞,为的也不全是禁中伤人的自责罢。”
元度更惊,仿佛诸般想往都被洞悉。天光倏然一亮。清久在旁轻轻嗽了嗽,温声笑道:“少将稍安。少将所愿,我与父亲都记在心里了。”
于是便有皇帝与绫今日的一番话,在这瀼瀼夏夜让许多人辗转难眠。清延对此一无所知。那日仓皇回到四条宫邸之后,他一病不起,终朝奄卧床榻,不闻窗外世事变幻,自然不知道皇帝对元度与绫有促成之心,也不知道申苏早已被清久放出囚笼。
许多事,就这样渐渐与清延的期待相悖而行;云央太小,谢瑗总要在女儿身上花许多心思,庙堂之上便也无法看顾周全。少枔长达五百日夜的幽闭终于在这年初秋宣告结束,随后是与莒。消息传来时云央正惊风②发热,谢瑗急骇交加,片刻都抽不出身。侍从在廊下等候多时,只等来一句“由他去”,算是搪塞了谢珩的惶惶不安。许多时光之后,谢瑗方才开始自责当初一个疏忽,便是功亏一篑。
少枔走出宗正司时已是黄昏。他阖目站了很久,而后缓缓睁开眼,一点点适应并不明亮的日光。胥燊牵了马候在门前。“子炤。”少枔快步走上去,又退后两步细细打量他,“你别来无恙。”
“殿下平安。”胥燊端正稽首,起身将马缰交在少枔手里,“我听从殿下,一年未回洛东,躲过无数生死劫难。”顿一顿,“我也一直想念殿下。”
少枔微微颔首,一抬眼却见清久遥遥站在树荫里,玉带漆冠,唐棣色的衣袍在夕晖中温暖动人。他急忙上前,清久也前迎几步将他扶住。“我昨日告诉四哥父亲要放你出来,四哥还不信我。”清久得意自许,“四哥也不想想,我何时欺过你。”
“我原以为自己出不来的。”少枔多少有些自伤。复又抱愧:“这一年中有太多事情烦劳你。”
清久连忙笑笑:“四哥这是什么话。我与四哥吃酒去。”想一想回头向胥燊点点头,“胥二公子也来罢。”
“子炤。”少枔却抬手止住胥燊,“你请先回。如今风声未稳,恐再生事端。我始终不愿牵累你。”
①此身今已惯 - 此身今已惯,再会永无期,唯有心头恋,缠绵到死时。出自小野小町《古今集》。
②惊风 - 小儿病,抽搐,惊厥,兼有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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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流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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