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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流水(4) ...

  •   申苏不觉愣住。元度轻轻用折扇点一点他僵硬的左臂。他回过神,清久温和的笑意几乎瞬间润泽他枯槁将死的心灵。“来。”清久引他穿过宴席歌舞,一并同僚们刻毒的目光,“在朝的大多是世家子,摆着姿态看不起地方。你不要理他们。”

      申苏佝着身子,低垂着头,连看也不敢看面前光华烁然的当朝东宫。清久坐下来,细细听申苏报得官职履历。听到祯平十七年时清久轻声打断他:“你从菱湖北上述职,被三班院司①举荐给大哥哥,大哥哥又举荐给谢相,最后谢相亲自向吏部递了你的名帖。平家之乱以后淮沅吏治松动,有些事不合规矩原也罢了。吏部回过父亲,说要外放两个人填你在菱湖的缺,后来也不曾放。还有——”清久抬头看一眼申苏,酒盏已在指尖绕过几回,“还有你上岁出官②平陵,去了三四个月,可是地方文书一个字也不曾提到你。”

      申苏浑身震颤,头颅缓缓垂得更低。

      “菱湖如今有没有人代你的职你概不知道。可惜一片水土千万百姓你食之用之却丝毫不记在心上。”清久叹口气,“我也不多问你,你究竟走了谁的门路?”

      只这一句,便吓得申苏魂飞魄散,本就含混的官话更是期期艾艾听不真切。“相府大人——”清久多时等来四个字,还要再问,申苏便又端出四个——

      景睦亲王。

      洛东鬻官成风,自南朝立国八十年间屡禁不止。从前平家把持朝政无法整饬,如今——清久心中已有决断——如今,是定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而他又怜惜申苏。翻过申苏地方上的履历,不可不谓政绩卓著。从前察举徵辟五年一次,想要致仕要么出身世家,十几岁当上殿上人,元服之后三五年便可以被授予京职;要么走当朝权臣的门路,倾家荡产奉上金银,在吏部留下名帖,寻机强跻洛东。今年察举徵辟,清久曾同新到任的青年仕宦竟夜清谈,恍觉选官制度弊端百出。

      “吏治不应论以门庭。”他在给皇帝的折本中这样写,“世家承袭,致使吏源枯涸,又使郡吏不入,京官不出,文化分散,兵备松怠,胥吏侵渔。国朝不能长久。”

      这封折本交由少枔看过一遍,也交由与莒看过一遍。然后略作整改,连夜提到皇帝手上。

      清久始终没有处罚申苏,也不曾一念之间将他贿赂买官的事情宣扬出去。他知道时机还未成熟,正像他对少枔所说的那样,察举徵辟,开科取士,总要让更多才德兼备的清流士子聚集洛东,才能一举冲散世袭政治与官僚政治腐朽的阴霾。

      然而此时,军府未立,谢家独大——他拿什么与这些百年积弊抗争。

      清久的性情与品行在申苏身上可谓曝示得淋漓尽致。只是许多人当初并没有一眼看穿这背后君权与臣权的互利互生又或激烈碰撞,也无从知悉清久的用心。皇帝看到清久为申苏解围时不过是向谢瑗微微一笑:“五儿这般体恤申少辅。慈悯之心是为政者不可多得的。”

      谢瑗亦笑:“所以主上将他立为东宫。”

      皇帝眉间似有一种担忧,又似乎始终对自己的选择充满自信。谢瑗垂下头,怀中襁褓小而精致,云央睡态安详,额头宽阔,肌肤如花堆雪砌,偶尔皱一皱鼻,嘴角挂下一痕晶莹的涎水。

      安熙嫔怀抱扶黎静静坐在下首。谢瑗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很丑,红皱的皮肤,双眼紧闭,肥胖的面颊与下颌,涎水湿腻腻地流到颈窝里。

      “我们阿央——”她满意地抚一抚女儿绒绒的胎发,“我们阿央长大必是个美人。”

      皇帝闻言,不由转过脸来:“长大?”

      谢瑗忽然想起皇帝多日之前的那句“我未必等得到桂宫降嫁”,心底莫名一凛。她旋即摇摇头,又一字一字低声重复:“我们阿央必会是个美人。”

      哦,美人。皇帝饮一口酒:“葵宫若像她母亲,容貌也会很美。”

      谢瑗有些不快,一撇嘴,伸手按住皇帝的酒杯:“桂宫不是也像她母亲。”

      皇帝失笑:“桂宫是异数。”

      谢瑗瞥一瞥松岑,不巧松岑也刚好看过来。她无法直视松岑过于锐利的目光,慌忙避开脸:“桂宫的确是异数。”

      对许多人而言,这一席酒吃得并不十分痛快。宴席散后公卿逐一拜辞出宫,元度叫上申苏,两人一同乘车回东四条去。

      在豋花殿外看见绫典侍,藤紫的衣衫,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捧夜扶桑。元度急忙叫了停车,三两步跳下来:“夜里风大,典侍出来做什么。”

      “我记得少将信中说自己不能分辨扶桑、木槿与木芙蓉。”绫的声音平缓而温柔,“光华所烁,疑若焰生;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发暮落;自五月起,至冬乃歇。这是洛东的夜扶桑。自然还有木槿与木芙蓉,来日我折给你。”

      元度双手接来怀中:“典侍有心。”笑了笑,一只手珍惜备至地拢住快要散开的花瓣。

      绫轻声叮嘱:“要用白瓷或青瓷瓶,以陈年为好。水要用雨水,里面投半耳勺盐。你若是都懒了,就斜斜在茎上剪一刀,放在火上,念一句‘南无地藏王菩萨’,”她不觉一笑,温静明媚的眉眼,“烧过之后也可久留。”

      身后车帘似乎动了一动,元度看去一眼,又迅速回过头来:“我有一方旧砚箱,是昔年在江孰讲学时以第一份束脩买下的。往后再来内里便带给你。”

      “其实少将不需待我这样好。”绫移开目光,“我并不觉得自己很可怜。”

      “不,我并不是同情典侍。”元度很惊惶,无措地向后又向前踱了两步,慌乱的神情令人莞尔,“你是世间好女子。”

      世间好女子?绫默声笑笑,也不由他说下去:“少将来去平安。”

      话音未落,申苏一头滚下马车,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快速爬到绫脚下。“典侍慈悲——”他的官话含混且生涩,亦有湿漉漉的泪意,“昔时都是我的过错。此生之后,我尽可堕入畜生恶鬼地狱道,遍尝恶报,周而复始,无有终结!”

      绫先是一惊,随后望一望申苏,又望望元度,只是沉默。时光停滞,似有一把刀正缓缓剥离从前如今与未来。元度很愤怒,他总想今日夜宴万幸中的万幸便是清延与绫都不曾到席——如此绫便不需面对申苏与清延,这两个毁弃她一生幸福与希望的恶人,而后曲意逢迎,强颜欢笑,心底则是无尽悲辛。

      ——然而申苏就这样狼狈卑琐地跳出来,猝不及防,让所有人都难堪。他在地上踉跄爬行,一摇三晃,像某种濒死的牲畜,发出疲惫的悲鸣。

      元度窥一窥绫的脸色,很平静,似乎又带着一痕悲悯。陆续散席出宫的朝臣与殿上人纷纷驻马围观,元度不由分说将绫掩在身后,一面低声喝令侍从:“快,将这个竖子怂碎绑回车上,载出京门!”

      “不必了。”绫轻轻阻拦,绕过元度径直走向申苏,屈身扶起他,“我从未怪过申大人。”

      元度一阵眩晕,摇摇地向后退了几步。申苏大声悲哭,绫只是淡淡地看过来:“我也从未怪过亲王殿下。”

      正如她曾在写给昭序的信中尽情抛洒困惑与苦恼:自己为何从不愿怨恨清延。

      昭序回书:心中无有怨憎,是你慈悲;想要原谅,是你仍存爱恋。不责怪亦不宽宥,是以将他视作生涯中一名寻常旅人,不曾与你历经一切,也不会左右你来日漫浩时光。切中所切,然所然,固所然;可所可,固所可。岁时变换,人情来去,你却要始终宽待自身。

      于是她便这样放过自己。

      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元度很久以后才慢慢了解。绫的品性与胸怀让他始终庆幸自己有生之年曾称她一声“世间好女子”。

      她的确名副其实。在未来漫浩的时光里,她与昭序一次又一次确证人世间的义理与慈悲。正如她是元度终生敬慕的人,昭序也是清久心中无可替代的光明。许多年跌宕沉浮,她们如同昙花,于苍凉末世的困厄与黑暗中悄然绽放,而后寂寂凋零。灿烂,洁净,无以言说的高贵。

      此次阖宫夜宴,清久与昭序只远远地见了一面。贞明亲王称病在家,昭序独自前来,穿着朴素的卯花衣衫与一众女眷静静地坐在花荫下。她带了琵琶——螺钿金屑檀槽乐琵琶囊在宝相纹样的越江锦琴囊里,长长的黄橡色流苏一点点拂开夜色。

      与上次不同,皇帝没有要她与清久合奏,酒过三巡,她便来到御前接受皇帝与谢瑗漫长的寒暄与盘问。

      上去时昭序回了回头,看见远处朝臣的座席间清久正与一个人神情郑重地说着什么。她并不认得申苏,只觉得那人又瘦又拘谨,墨黑的袍服像硕大的口袋将他兜头套住,露出瘦伶伶的脖颈与手腕,在清久面前无时无刻不垂着头抑或拼命点头。昭序心生疑惑,想了想还是收住思绪走去皇帝身边,先抱了一回云央,坐下来,从容应付皇帝与谢瑗对自己家资的窥探。

      皇帝命人暖了柘汁亲自给昭序斟满一盏:“里面有枸杞、莲实、丁子与岩枣。你有哪一味不吃?”

      昭序微笑摆首:“没有的。”

      皇帝让一让她:“女儿家总不宜吃太冷的东西。性寒的也不好。”又将一枚小漆碟推来她面前,“这是清川的柊花糕。”

      昭序道谢,依依向皇帝讲述贞明亲王琐碎而枯燥的生涯。“譬如昨日,父亲与我去净光院买字帖。亲鸾与信惠的《般若经》,有桐荫斋与澄心堂两本。回来路上买了一釜斋豆腐。午后吃茶拓碑,向晚时弹正少尹与母族的几位兄姊过来略坐了坐。入夜父亲去佛院诵一回经,默了半篇《檀弓》,拜过宗祖氏神,薰沐睡下。”

      日日如此,日复一日。

      皇帝笑了笑:“清寂得有些惬意了。亲王有多少年没来内里了呢?”

      谢瑗随即在一旁很机敏地回答:“有三两年了罢。”

      昭序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叙述里:“父亲豢了一只猫。雪白的,我们为它取名,叫做丸雪。”

      谢瑗的眼神里有一分嘲讽与不耐。她认为昭序与绫有一点很相似,读书太多,人也就有些迂了。自然昭序也极力在谢瑗和皇帝面前维持自己既迂且痴的形象。贞明亲王有三百一十三个院领,岁收约一百四五十万贯,所有账目明细昭序都烂熟于心,然而在所有人面前,她永远都沉迷金石乐律,不问政事,甚至不问世事。

      谢瑗垂头摇一摇酒杯:“上岁的地收很好。”

      皇帝连忙接口:“亲王有没有另外添置田产?”

      “亲王殿下三百余个院领若再添是要照料不过来的。”谢瑗并不等昭序回答,迅速抢下话头,“还是主上守着内里与清川离宫,两处也就够了。虽然春蒐秋狩时总苦恼没有好去处,别馆一旦建起来,工匠的开销,看守的开销,常年维护的开销,每岁几十万贯只为春秋两三日消遣,原本不值得。”

      皇帝语意阑珊:“这处别馆,前院③在时就想建的。”顿一顿,落在昭序身上的目光很温和也很深邃,“三百院领的岁收只买字画碑拓还是太多,亲王——想不想用在别处?”

      别处。自然是贷给皇帝,又或贷给谢家。

      ——又或是,诚惶诚恐地双手奉上。

      “主上既这样想修别馆,”谢瑗丝毫不肯松懈,“鹘王女在梅山留下一处宫邸,亲王如今也不住着,我们可以买下来。”

      “梅山宫邸是祖母生前最喜爱的别馆,后来留给父亲。”昭序也不惊讶,侧头想了一会又道:“主上既这样开口,父亲是不好推辞的,也不好就此收朝府的钱。只是父亲前两日才从梅山回来,还有些衣物,亦有一块瘗马碑、七八枚甬钟、石鼓、两卷《大明王像并题》一应许多书籍留在那里。明日派人取回,余下便移交司宫台与主上了。”

      梅山宫邸也是母亲死后父亲时常凭悼的去处,父亲珍爱梅林,十几年间亲手浇灌——这些昭序不是不知道。然而这是她的筹谋。梅山殿舍辉煌,又在山关要隘处,从前平家向贞明亲王软硬兼施讨了七八年,亲王始终不从。昭序看一眼皇帝。皇帝正倦倦地拢着手倚在一旁,精神虽好,面容却十分枯槁。总有一年,清久也会以这种姿态与面貌坐在御座上罢。她记得自己曾悄悄告诉清久:若是来日梅山能用到刀刃上,便是父亲不肯,我也肯给的。

      皇帝与昭序对视,一瞬间有一种让彼此都很安心的心领神会。

      皇帝垂眸笑道:“多谢。”

      昭序依依伏首:“主上言重。”

      谢瑗连忙扶一扶昭序:“王女快不要见礼。”她的欢喜与殷勤似乎来得突兀,也似乎都在情理之中,“我要替朝府多谢王女与亲王殿下。”

      只这一句,足以让昭序对谢家嗤之以鼻。贞明亲王一直想要捐助军备与河防,至今踌躇不决,便是怕谢家趁机中饱私囊壮大声势,从而变得与平家一般不可整饬。然而昭序还是向谢瑗淡淡一笑:“这都是各自该得的。”

      各自该得的。那么,她自己该得的又是什么呢。

      筵席散后谢瑗留了槿园宿在柏梁殿。昭序等到朝臣陆续散尽了方才款款登车,吩咐马头从靠近清河小路的角门出宫。她错过了豋花殿前绫与申苏的一番纠缠,只是远远听到殿上人谈论“那个绫典侍”时不屑与鄙夷的嘲笑声。她迅速下了车,张开折扇掩住面容疾步折回殿内:“典侍。请等一等。”

      绫抱臂独行的背影让人心酸。两人都驻足,在昏昏灯火之下遥遥对视。

      绫走近昭序,鬓旁簪着一枚花瓣散乱的夜扶桑:“我原该设法去见一见殿下。”

      昭序收起折扇,轻轻握一握她的袖口:“你无需记挂我。我与东宫,不过是都盼你如意。”又笑,“我们三五日一封书信,倘若见时也说这些话,见与不见就不重要了。”

      绫点点头,亦笑:“殿下何时还来内里?殿下——殿下与东宫,如今——”

      “我们都很好。”昭序移开目光,声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他有那样的胸怀,也已在庙堂找到合适自己的位置。”她用力点点头,仿佛迫使自己确信某件事,“他告诉我自己若能治世,必定九域修睦、百福齐臻、民生富康、四海清宁。有一些骄傲,但我欢喜这种骄傲。典侍,我很欢喜。”

      绫惊异于她盈盈的泪光,虚虚扶一扶她:“殿下这是怎么了。”

      “不过是一时感怀。觉得这山河啊——何以辜负东宫的盛世情义。”昭序摆首微笑,“抱歉,我甚少这样动容。”

      其实并不是为天地民生动容,而是为自己悲叹。此时昭序几乎已经确信,她与清久再无可能。

      只因贞明亲王曾与平家势力盘根错节;只因昭序手上一直拿着昔年文绛所赐的蝙蝠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流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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