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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流水(3) ...

  •   所以清久没有推辞。在清延抛出“才浅德薄,羞为帝继”等等一番漫无边际虚伪至极的说辞之后,他那句简短却真挚的“多谢父亲”依然震颤皇帝的虚乏不安的内心。

      自然册立东宫的决定没有遭受任何阻力。谢瑗很满意;谢珩除了觉得有些突然,倒也并不想为了清延的种种承诺忤逆皇帝。清久向来为人敦厚立身峻洁,甚至连与莒都默然接受。洛东人人赞颂皇帝明晰果决。

      除了清延。

      漫长的日夜,清延暴跳如雷,摔摔打打踉踉跄跄一头撞倒在宽阔的书室里,一时服帖四肢垂垂待死,一时又恨不得翻身起来将这整方世界都撕碎。从前清久送他许多书画曲谱,他一把火烧干净,连灰尘也和了水泼去门前任人践踏。

      然后他去找谢瑗。

      雨雾连绵的晨朝。御路之上,迅疾的马蹄卷起一道蒙蒙的白烟,重重宫门缓然洞开。没有人阻拦。

      没有人胆敢阻拦。

      元度赶来阻拦时,清延早已过了承明门。天光昏昏,书室与寝殿俱是空空如也,宫邸的侍从怯怯告诉元度,亲王殿下不到破晓便驰马进宫去了,这时怕是到了内里。元度一声长叹,整颗心都往某一深渊坠去。

      他策马追赶,在笔直的官道上如同一支箭。他怀中揣着绫的书信——几乎在东宫宣下的同一刻,他收到绫的来信,无论如何,要他阻止清延进内。

      元度后来方知这是绫待清延的恩义。绫与清延相识多年,对清延的脾气了如指掌。她第一个得知谕旨的内容,而后迅速做出判断:在清延犯下滔天大错之前阻止他。

      然而元度终究迟了一步。

      这一日对于南朝而言是至为平常的一天,而对于许多人,却是他们生涯最后的转折点。安熙嫔在分娩的疼痛中奋力挣扎,昏迷,很快又被另一阵疼痛攫住。朦胧中她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很清晰,紧接着是尖锐的嘶喊与喧哗。

      “桂宫。”她用力扭过身子去问坐在一旁的松岑,“是什么声音。”

      松岑木然地摇摇头。

      谢瑗几乎在睡梦中被清延拖下床榻。她惊恐地睁开双眼,看见清延面目狰狞地站在面前,一身衣冠凌乱不堪,沥沥地滴着雨水。

      “大宫——”她心内剧颤,“你这时来做什么。”

      清延也不回答,只是一步步紧紧逼过来。“你骗我。”他大大张着嘴,像是要将母亲囫囵吞下,喉咙里却发出细小的、极为嘶哑的声音,“你骗我!”

      谢瑗刹那间心如明镜,想要声辩,又或是宽慰:“你与小五是同母兄弟,无论哪一个继承江山都会善待另一个。并没有分别。”

      清延一怔,随即垂下手一把提起谢瑗:“母亲这样天真——历朝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善待!”他厉声冷笑,“你谢家蛇鼠心肠,连亲生儿子也要算计,你谢家——不,清久他与四弟暗通款曲不清不楚,我且等他到任履新,好好整一整谢家!”

      门外早已乌泱泱聚了一地侍从,却个个缩手缩脚不敢上前。清延越发摇摆癫狂,死死抓住谢瑗两肩,咬着牙用力向外拖。

      “大宫——”谢瑗慌忙张开双手掩住小腹,大声哭求,“我腹中还有你小妹!”

      “小妹?!”清延骇笑,“都是妨我的孽障罢了!有他我便丧失一切,昔时所愿无一满足,从此厄难——厄难都要折到他头上,也通通折给你!”他开始语无伦次,痛恨自己期期艾艾,不能有效致诘。他推开谢瑗,激怒之余挟起茶案冲出门摔在阶下。

      也正是这一刹,绫从人群里扑出来拼命将他抱住。

      风雨渐起,满庭花叶四散,飞鸟惊惶地投入灰暗的晨曦。绫力气极大。很难想见娇小的女子会有这样大的能量。清延在她怀里踭踊跳跃高声咒骂,她按下他,于他左耳之畔轻轻念,雨后桥平水满,山前麦熟鸟啼。岸柳毵毵,林花灼灼,溪光湛湛,草色青青。是心耶境耶?迷耶悟耶?我观三千大千世界,乃至无有如芥子许,非是菩萨舍身命处。

      直到他渐渐平息。

      这一方狭窄天地,似乎嘈杂得震耳欲聋,又似乎寂灭如死。谢瑗痛苦的悲呼,女官们层层叠去的身影,风雨,雷霆,落花。元度驰马而来,惊散庭际一双又一双惶惶躲雨的白鹤。

      绫蓦地仰起头。两处相望,无尽悲辛。

      寝殿里有人嘶声尖叫:“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报知主上!中宫——中宫见红了!”

      一瞬间世界都炸开。柏梁殿刹那涌入无数御医,床榻四周张起白色绢帛,侍女一盆接一盆地端送清水焚烧艾草。皇帝一面匆匆系着衣带,一面步履踉跄踏上长阶,身后忽然有人追上来:“主上,栖鸾殿安熙嫔刚刚诞下一位皇女——”

      皇帝头也不回,甩开来人,快速走到清延身旁拖起他重重抵在墙边。“孽子,你做了什么!”他望一眼绫,眼里满是愤怒与悲凄,“你母亲若是不测,我第一个不饶你!”

      清延满胸激昂早已不复,皇帝刚一松手他便伏着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元少将!”皇帝用力抹一把脸,转身吩咐元度,“景睦亲王幽闭私邸,非诏不得出。”而后伸手虚虚扶一扶站在一旁默声流泪的绫,“典侍,劳你与他一同回去。”

      绫张张口,目光都散开。“我都知道。”皇帝一声轻叹,字字是歉疚是无奈,“烦请你。”

      这是谢瑗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日。滚滚涌来的剧痛将她覆压,偶尔短暂的清醒,意识到自己应当分散身体对疼痛的关注。她在心中祷念,希望这团崭新的肉身可以即刻脱离母体,迅速长大,成为与她依心的女儿——她忽然渴盼一个女儿,有妙容仪好声音,或许还有文绛般——为何是文绛——还有文绛般不屈的品格。她已为她取好名字,云央,是故乡绵延不断的山峦,终朝都飘着不尽的、叆叇的云。

      炽热的血肉从她身躯里坠落。空虚。而后是无尽的昏迷。似乎是在虚空游荡,有星辰,广袤的山川草泽,白衣绯袴的乐伎持扇舞踊,湖水,波涛,舟渡。有烈火,硝烟。有血腥气。

      醒来时还在口鼻之间萦绕不去的血腥气。

      皇帝抱起一枚小小的襁褓凑到她面前。“瑗瑗,”他欢喜得有些颤抖,“是我们一直都想要的女儿。”

      初生的婴孩并不美好。红彤彤的肉身,两眼紧闭,骨骼柔软尚未成形,皮肤皱得不可看。然而谢瑗还是惊喜地呀了一声,随后笑起来:“菩萨所佑,我们终于如愿。”

      他们暂时忘却还未消弭的不快,也无法感知潜伏在侧的危机。谢瑗屈起指节轻轻触碰女儿娇弱的面颊,而后缓缓转过身,将额头抵在皇帝右肩:“不想她来得这样早。”她含笑握一握皇帝冰冷的指尖,“最终却是羽贺的孩子迟来了。”

      皇帝这时才记起安熙嫔也在不久前生下一个孩子。然而他没有立刻告诉谢瑗。“羽贺的孩子有这样的小姐姐,是很幸福的事情。”又笑,“自然,桂宫有两个妹妹,也是很幸福的。”

      他们都很幸福,仿佛这一刻人间情味尽在眼前。清久躲在屏风后探头探脑:“母亲,母亲。我是否可以悄悄看一眼小妹。”

      皇帝含笑招手:“小五快来,阿央也要见一见哥哥。”

      清久便将襁褓小心翼翼接在怀里:“我从前也是如此吗?”

      “你从前——”谢瑗眼中的怅惘一闪而过,“你从前并不及阿央。”

      清久咯咯一笑:“自然的,我往后也不及小妹。”他紧一紧怀抱,“小妹的宫号叫什么?‘桦樱宫’很是女子气。不然,我把我的送给她”

      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孩子,父母怎会不早做打算呢。皇帝从枕下摸出玉栉,为谢瑗拢一拢鬓发:“历来皇女宫号都从卉木,这一次一定要有所不同。”

      谢瑗仰起脸静静注视他。“怎样都好。”她极少有这般清澈至极的目光,“便是都从卉木,我与阿央依然欢喜。”

      皇帝笑了笑,轻轻吐出简短的两个字:“万寿。”又添一句,“寿齐日月,福祉无疆。”

      就叫万寿宫啊。写起来笔划雍容,读起来却是意外的音韵婉转。清久望一望母亲,谢瑗眉目噙笑,显然是十分满意的。“这个名字很好。寄托了父亲与母亲全部的爱与希望。”他低头去问小妹,“阿央,你喜不喜欢。”

      云央却早已睡熟。

      皇帝失笑:“倒是很乖觉,知道母亲累了就不哭。瑗瑗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罢。”

      “我小时候——都不记得了。”谢瑗双目一眄,“听说主上小时候可是常常叫夜的。”

      两人相视而笑,一同伸手从清久怀中稳稳接过云央。

      ——然而这般人间情怀,倘若落在清延眼里,又会是怎样。

      清延被元度架回东四条,一路上雨水汗水淋淋沥沥,狼狈不堪的模样给早朝的官吏与市上民人看了个真真切切。刚进宫邸,他便一头钻进书室,闩了门蜷在两扇屏风中间。窗外大雨如注,残忍断送满庭春樱。绫的文稿叠在案头,清延疯子般扑过去,尽数扯来覆在自己身上。

      绫平静的声音还在耳畔。“雨后桥平水满,山前麦熟鸟啼。岸柳毵毵,林花灼灼,溪光湛湛,草色青青。是心耶境耶?迷耶悟耶?我观三千大千世界,乃至无有如芥子许,非是菩萨舍身命处。”

      许多年。他暴躁有时,悲惶有时,愤怒有时,委屈有时。只有绫能够快速平息他,或者说,制服他。

      绫与元度一齐送清延回府。雨时缓时急,她撑着伞,迈着极小的步子跟在元度与清延身后,手中赤红的油纸伞一时向清延倾一倾,一时又向元度倾一倾。宫邸内疏疏站了一地侍从,几个人从角门进来,元度吩咐同来的武士先去北侍所饮茶,然后一力架起清延向寝殿走去。

      “少将。”绫难以觉察地轻轻牵一牵元度的衣袖,“你照看他,我便不留了。”

      如此情怯,一并清延与她的全部过往,元度怎会不知道。他温声叮嘱:“典侍大人来去平安。回到内里记得饮一口米酒含住,心里默念一句‘南无地藏王菩萨’,徐徐咽下,再用艾子老姜煮水泡一泡,就不会受寒生病了。”

      绫点点头:“晓得的。少将也多珍重。”

      某一瞬间元度其实很希望她能留下来。两人一同照看清延——即便清延恶贯满盈也曾为他们带来诸般折磨——能与绫在一起、在同一时刻做同一件事,他万分感恩。

      然而元度没有强求。他不希望绫重复经历这样细碎无谓的痛苦。侍从已都退下去,肩头清延咬牙切齿:“放我到书室,合上门滚远些”。元度望一望身后,绫孤伶伶缓步离去的背影让他难过,也正是这一刹,他看见近卫女公子披着清延的衣袍悄悄走上车辇。

      绫也看见了,却装作不曾看见。近卫女公子身上那件衣服她太眼熟。清延右臂长于左臂半寸,喜爱黄橡不喜爱桑染①,越江织物太柔腻他穿不惯,还有——她为他裁每件衣服都会在缀角缝一枚小小的银铃铛。

      便是眼前这枚在步履间一拂一曳扫到尘埃里去的银铃铛。

      绫知道近卫女公子已是四条宫邸实际的女主人。她父亲近卫大将一句话便是元度仕途的指归。

      她与她擦肩而过。

      “阁下是不是御前的那位绫典侍?”美艳夺目的女子敬畏里还有一丝无法自抑的挑衅。

      “是我。”绫收住脚步,侧过头微微颔首一笑,转身离开。

      清延失宠了。这一年春余夏首有漫长的雨季,他在朝夕不断的雨水中大病一场,从此一蹶不振。所有人都以为他再也没有复起的机会。包括他自己。书室杂乱的空间充满□□代谢的气味,散乱的纸张,脱落的头发,饭菜羹汤翻洒一地,浸湿他本已污秽不堪的鞋袜。后来他想起申苏,在这样昏昏噩噩生死摇荡的岁月里,申苏是否也曾狼狈悲惶扳动手指数着朝夕。世间的莫测与不测啊——一种尖锐的痛楚,亦有渴盼。

      对痛楚欲罢不能的渴盼。

      册立东宫与皇女满月的典仪卜定在同一日。五皇子清久立为东宫;第三皇女云央宫号宣下,是为万寿宫;第二皇女、安熙嫔新生的女儿扶黎为葵宫。

      洛东久时不曾热闹过,京畿每户赐银三锭、绢一匹,自清川而东设流水席数十里,宾客络绎,灯火灿烂宛如星河。

      时隔十七年,南朝又一次颁赦天下。

      谢瑗不无感慨:“上次颁赦还是主上将文氏立为中宫的时候。”

      皇帝抱愧:“这一次是为你的女儿。不——我们的女儿。”

      三十殿舍金光玉色粼粼流转;摆脱梅雨的初夏有明亮的星辰与花香氤氲的风。觥斛交错,朝臣们都已薄醉。皇帝惊异地看到元度与离京多时的治部少辅申苏坐在一起。申苏很憔悴,也很拘谨,在阔大的场面下惶惶然缩手缩脚,说着口音浓重的官话傀儡一样地往来拜酒。

      京官与殿上人的嘲讽很残忍:

      “申大人在说什么?申大人如此音韵铿锵,字字都像要与我们争吵一般。”

      “《中洲正音》申大人看过了没有?啊呀,申大人将‘伅’读作‘偆’,那么申大人写公文时是不是也要将‘澤’写作‘凙’、‘酲’写作‘醒’呢?”

      “谢公子怕是错听——申大人明明将‘伅’读成了一个‘蠢’字。”

      又是哄堂大笑。

      清久拨开人群来到申苏面前。“各位。”清久轻轻一摆手,示意众人无需见礼,“各位久在洛东,不知地方艰难。申少辅能够跻身京中,一身本领其实你们未必学得来——况且他以后只在堂部为官,并不上朝奏事,公文来往,说不说得好官话不妨碍他著功社稷。”顿一顿,拱手礼上,“还请各位多包涵。”

      东宫既这样开口,众人装模作样道了歉,各自嗒然散去。清久与元度见礼:“这些时日辛苦少将。大哥哥的病是否好些?”

      元度肃一肃衣衫,恭敬回道:“梅中天气潮湿,无益休养。亲王殿下如今还不能下床走动。”

      清久有些惭愧:“我近日忙,未有余暇亲自看望。等我明日见过南夏来使便去大哥哥府上陪他坐一坐。”

      元度不无凄然:“亲王会很欣喜。“

      这是一种心领神会的悲楚与怅惘。亦是尴尬。清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从案头提起酒壶,缓缓斟满自己的酒杯,转头向申苏笑道,“少辅来我身边坐罢。这京中诸般掌故啊,他们不肯说给你——我来说给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流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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