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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流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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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文绛的一切,皇帝后来也就渐渐不再避讳。谢瑗隐约有一种预知,懵钝而又尖锐,有时扰得她宿夕难眠。
她觉得少枔很快就要回来。
皇帝宽慰她始终都是老话:“你孕中多思。四儿犯了那样大的错,关两年省一省并不过分。你若要用心,还请用在大儿与五儿身上。”
四儿?谢瑗难免有些不快。她总以为有自己在,皇帝待这五个孩子应当亲疏立见,他应当很清醒,只有清延与清久才是他与她的子嗣。皇帝对清延兄弟的确更为眷爱,功课起居都亲自过问。但他毕竟极少向谢瑗吐露关于立储的想法。
谢瑗仍然很不安。“主上曾说——”她向谢珩转述皇帝此前的一句话,“东宫之位未便虚悬,等清延回京,会有他一个惊喜。”
谢珩轻轻哦了一声:“主上似乎还是属意大宫的,也好,大宫很明白事理。”
谢瑗的身躯一日比一日沉滞。她多时恹恹地不愿说话,倚在角落里,额头束着浓紫的帛巾,长发披垂如缎,几乎覆住半个身子。“我后来也想,无分大儿或是五儿,立哪一个都好的。”
谢珩埋首饮茶,浅浅杯盏已经凉去。“立哪一个都好的。”他微笑重复,“但先选上的那个总要辞一辞。”
谢瑗有片刻迟疑,双唇轻抿,手指一寸寸缓缓码着绫被薄薄的边缘。片刻之后她答:“兄上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我都谦卑些,不能重蹈平家覆辙。”
是。左右胤嗣,操纵社稷这样的非议与骂名谢家如今还没有底气承担。这番话谢瑗告诉清久,清久转眼又告诉少枔。宗正司戍卫森严,少枔换了住处,比从前宽敞一倍。简单的床榻,瓶花,对侧堆满书籍。书籍之上放着一只破碎的纸鸢。
“为什么要辞呢?”少枔仰起头很认真地望一望清久,“若以天下为念,服贾为商、读书为仕、披甲为戎,想要兴邦建业总有许多种办法,自然,继承江山也是其中一种。”
清久大口饮茶。少枔处的茶汤从来无色亦无味,他却始终饮之如甘霖。“这原是四哥哥的山河。”
少枔微笑纠正:“是我们的山河。”
我们的山河。清久低声重复。似乎不久前清延曾对他说过相似的话。两人驻马滩涂,山岳层矗,帆影攒动,江光水色荡摇四面。清延的渴慕都在眼里:“这是我的山河。”
黄昏的内里有一种慵懒与温和。从宗正司走去柏梁殿,一路可以看见八重塔金色的尖顶。宫人捧着硕大的抬盒往来穿梭。不同于北洛,淮沅的春盘要一直吃到春分。新采的或上岁渍的春笋、萝卜、荸荠、茨菰、薐菜、碧蓼、江豆、蒌蒿,细细码在漆盘里。仿佛上一世,清延与绫在町下沽酒买红菱。白月町买得松花酒,金琥珀般的色泽,滤着芭蕉叶盛入新竹筒,荡悠悠系在马首。西市已有红菱在卖,买得一串边走边剥。红菱的壳很硬,清延剥得手痛,放在口里咬,清苦得有些发涩。绫笑起来,玉一样的十指一弯一旋,白水水的菱肉便脱出壳盈盈地落在掌心。
“你是怎样剥的呢?”清延不觉问。
两人走过一处偏僻无人的旧书院,绫咬一口菱肉,衔住,忽然扳过他的脖颈抵入他口中。“你别问我。”她面庞皎洁,眼波温柔缱绻,“我总要会一样你不会的东西。”
清延吞下菱肉温然笑笑:“你会的很多。”远处市声人语隐隐流动,许多日不下雨,暑月的燠热有些沉滞,让人气闷。“阿绫,讲个故事吧。”
自己原是读着她的诗文、听着她的故事长大的。以至后来彼此间无以为继,清延依旧时时想起绫的那些人狐妖仙神魔鬼怪的故事,可怜而又可爱。绫有一种盛世情怀,故事中永远都是太平有象,民物熙然。
盛世情怀啊——有一次少枔也在清久面前感叹,我们每个人都有的。
别馆的樱花开了,院内春莺鸣啭呖呖可闻,帚桃与雪柳生得也极好。清延覆着毡毯坐在树下读书,头顶一双白鸟争逐花枝,振落一树流霰般的花瓣。
是绫的诗文,情辞纤细,书写庄重。不知读到哪一句,他心中一动,缓缓合上书册。
元度快步走下渡廊,石青披风扫起一地落花。清延扬扬手将他招来进前,也不说话,只是默然打量他。元度有些慌乱,攥着手,目光左右漂摇,又倏地涣散开。
清延随口问:“少将刚从哪里退下来?”
元度的回答隔了很久:“六条河源院。奉主上之命去给贞明亲王殿下送一样东西。”
其实是去了内里。在柏梁殿蓊密的柳篱花垣外与绫典侍简短地说过几句话。事情平息之后,元度时不时要去内里看望绫,问她借书,偶尔也为她买一些坊市的小玩物。绫很坦然,淡淡的看穿生死的姿态惹人心疼。有一次绫将很大一包袱书稿尽数交给元度,虚虚倚在门旁轻声嘱咐:“少将收下吧,往后也不必还了。”
这些书稿元度回来也不敢读,小心地存在许多年前读书时的樟木书笈里。他给绫写信,也谈瑶浦一处摩崖石刻虽不见正传,却真真是好字。绫很多天没有回复,元度在清延身边忙得不可开交。洛东人人都能预见皇帝就要立储,一连十几日,元度替清延东奔西走联络党羽,同时他也有一种预感,景睦亲王并不能得偿所愿。
这是幸事,亦是灾难。
回到家刚好收到绫的答书,娇小的纸结系在花枝上。元度匆忙展读,流丽的笔迹,几乎可以想见她揉揉额角,搁下笔起身向他恬然微笑:原来少将喜爱金石学——原来少将也是个读书人。
自然元度也的确是个读书人。十年前初到洛东时人人都称赞江孰元公子风仪卓然文武兼修。“只是多年宦海沉浮都将这些消磨了——”在绫面前元度也曾这样自嘲,“典侍且看,我如今还不是个生涯虚度的老头子。”
他就快三十岁,没有妻儿,无论生活还是仕途都是很尴尬的年纪。有一瞬间绫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往后岁月还长。”后来她这样说。
这些事清延显然是不知道的。他摆脱了绫,有时是怅然,更多的则是解脱。书倒扣在膝头,脖颈上还残着近卫女公子的玫瑰胭脂。天色暗下来,微微一点暮色似乎发出叹息般的声音。清延猛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去问跟在身后缓慢行走的元度:“少将,菱湖那个莽夫是不是已经死了?”
元度不觉愣住,思绪转过一回才明白清延所指。“没有。”然而他何其希望申苏就这样死在酷刑与幽闭之下,顿一顿,“却也快死了。”
清延收住脚步,面色倏地一沉:“他不能死。”
元度很吃惊,不可置信地望向清延:“那么殿下是要放了他?”
“不。”清延的回答简短却充满戾气,“他关了多久?”
元度仔细算了一算:“三个月。”
“三个月。”清延低声重复,许多念头在脑海间迅速闪过,“再关他三个月。”
元度想了想,问:“吏部还要不要回?还有主上。从前说申大人是外放,左右三四个月就回来的。”
“少将倒很缜密。”清延笑了笑,语意里不无赞赏,“我险些都忘了。”
元度抢在前面为清延卷起御帘,帘角的尘埃里生出一株很不起眼的铜钱草。
清延并没有立即进去。那株铜钱草纤细的茎在晚风中微微摇动,很柔弱也很不屈。他思索片刻,转身走回中庭吩咐元度:“备车,我要进内瞧一瞧母亲。”
春时的洛东有一年最好的花与色,潺潺的流水,笛与琵琶,广阔街衢上奔忙或从容的行人——亦有旅人;红勾栏里作傀儡戏,梳丸髻的妇人带着幼子当街观看,下了工的汉子将女儿担在肩上,簪花吹横笛,沽酒而归。
这样的岁时之趣清久多半会感叹一句,真美。但清延从来不会。
清延来时谢瑗还昏昏睡着,绫则被召去御前录文牒。“不要吵到母亲。”清延在谢瑗面前向来恭敬且有耐心,“母亲孕中辛苦,让她好睡,我等一等就是。”
谢瑗隔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头颅沉沉的似乎也并不愿说话。清延见了礼,很谦卑地远远坐在一旁,一时又道寒暄。谢瑗淡淡道:“你公事忙,难得分府之后还记得进内看看。”
清延心底莫名一凛,很奇怪,仿佛这样一句话就给许多事许多努力下了结论。他连忙笑笑,有些抱愧:“我本该多陪一陪母亲。前几日在乙余和谈,精神紧绷夜夜不能睡稳,想要写信却满心都是如何多为朝府向蛮王争些岁贡——不觉就懒怠了。”停一停,“我给母亲带回许多乙余土产,母亲大约还未看见。”
谢瑗听到乙余两字眉头便已松动:“你为朝廷尽心。”她抬手揉一揉额角,又挪挪身子,“主上与相府很惊喜也很赞许。”
“母亲身上不适?”清延并没有立即接口,而是提起衣裾步履稳重地走去谢瑗身边坐下,“母亲的平安脉多久请一次?御医可曾说过腹中是弟弟或是妹妹?”
谢瑗微笑:“大宫更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清延移开目光:“都好。”然而他心中何其希望这个孩子胎死腹中。“无分弟妹,与我都是至亲手足。”
谢瑗点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很好。你是长兄——”似乎是有意的停顿,“也是长儿。应当有博爱的情怀。”
也是长儿。某一瞬间清延甚至觉得母亲的这四个字就是她态度的指归。“晓得的。”他很欢喜,欠起身伸手为母亲掖一掖被角,“我会和睦手足,也会爱护这山河。”
谢瑗陷入短暂的沉默。“大宫。”她忽然拍拍清延的手背,“主上曾经说给我一句话。等你从乙余回来,有你一个惊喜。”
这句话在清延已是惊喜。他抽回手,迅速抬起头来:“父亲言下之意——”
谢瑗微微颔首,却不许他再说下去:“大宫,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来日主上若提及立为东宫,他真心也好假意也好,你情愿也好不愿也好——你都要固辞。”
清延浑身一颤:“为何?!”
谢瑗抬眼望一望他,缓缓笑道:“并不是要你真正推辞。”她不着痕迹地重复午后曾对清久说过的话,“立储之事主上一直犹豫不决,今时说起,未必不是试探——即是试探你是否有觊觎帝位之心,也是试探谢家有无左右社稷之意。有些骂名,谢家不愿担,也担不起。同样你也担不起。”
清延会意:“如此辞一辞也是好的。”
“大宫果然剔透。”谢瑗语气稍缓,“难怪相府赞不绝口。”
“母亲。”清延还想再确认一遍,“此事当真?”
“过几日主上自会问到你。”谢瑗没有直接回答,言语间却又给了清延至大的希望,“来日你做了东宫,要记得怎样顺主上的意——也要顺谢家的意。”
清延欢喜不尽。
从柏梁殿出来天色已晚。细雨濛濛如织,勾栏上伏着很小的蜗牛,中庭对侧的渡廊上一排排纸灯渐次点亮。皇帝的行驾逶迤绵延,清延很想上去见礼,再趁便探一探父亲口风。走了几步,却看见绫撑着赤红的油伞款款跟在皇帝身旁。
清延定了定神,转身离去。
正是这一夜,册立东宫的旨意颁昭天下。
“桦樱宫清久,母氏荣贵。敦敏徇齐,握褒履己。克明克哲,允文允武。今命守器承祧,不辜民庶之厚望。”
皇帝没有与任何人商议,就这样命绫典侍执笔起草了一份诏书,加了玺,彻夜送抵礼部。
一锤定音,无以转圜。
时光回到午后,清久离开柏梁殿时刚好碰见皇帝下朝回来。或许是一时起意,又或是早有打算,皇帝叫上清久一起走去檀林院观花。
这一年的春日来得很早。午后有明媚的天光,樱云扰攘,白衣绯袴的女孺手持铃竿往复驱赶想要扑入花海的囿鹿与飞鸟。皇帝忽然向清久道:“昔年中宫在时也这般爱护世上花木。她喜欢一句古歌。”皇帝娓娓道来,“愿将大袖遮天日,莫使春花任晓风。”
清久愣了愣,才明白皇帝原来说的是文绛。他温声回答:“先中宫原本也留下许多很好的东西。”
皇帝也是一愣,良久不自然地笑笑:“其实平家也留下许多很好的东西。”
清久侧头想了一会:“譬如军府?”某一霎他很为少枔欢喜,而又不安,“对淮沅而言,裁撤军府恶果甚多,终非所宜。”
皇帝不置可否,捡起石子噗通一声惊散波涛里嗛喋落花的红鱼。清久也拾起一枚石子递去父亲手中:“是我不对,不该提这些。”
“你没有不对。”皇帝接过石子,目光满含温柔与慈爱,“你不妨猜一猜,我为何裁撤军府。”
清久轻轻摆首,仿佛想不出答案,又仿佛想出了却不肯说。“请父亲示下。”
“谢相——”皇帝拖长声音,像是给清久某种未便明言的暗示。
清久迅速扫一眼四周,风花寂静,游鱼陆续散去。“因为谢相曾是军府大臣?”
皇帝微微点点头。
话已至此,便也没有什么不可直说的了。清久很坦然,望着皇帝的眼睛一字字地说下去:“昔时平御堂既是相国,又领军府,所以才权倾朝野。如今谢珩虽然拜相,却失去军权,名为右迁,实为左迁①。可是父亲——”他面庞扭曲,眼神里有不解,亦有一丝难抑的悲苦,“父亲为了不使谢相染指军权,竟然废置军府,宁毁之而不与他人,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
有风来,很奇怪的风声,似人语又似箫管低咽。“我并不是自断臂膀。”皇帝背过身,捡起一把石子撒向池水:“军府之后,还会有另一个军府。”
另一个军府?清久瞬间明白过来,兴奋与狂喜迅速蔓过全身。他补充:“是父亲的军府。”
这是一种很好的默契,或许也很难得。许多年来皇帝第一次心存温暖,午后日光充沛,照彻满园花木与四野盎然的春意。清久已经长大,有温厚正直的性情,亦有洞悉世事的敏锐与智慧。正如皇帝在身边无人倾诉之时曾向绫典侍吐露心意:“东宫之位啊——”他多年来一直对绫交付全部信任,“能不能经纬天下,原不在是否通达人情,而更在于是否洞悉世事。”
清延通达人情,清久则洞悉世事。
如是划分。
“小五。”皇帝第一次这样明确而又直白地告诉清久——或许他也从不曾向任何人这样曝示心迹,“我有意立你为东宫。”
清久并不惊讶。他瞬间记起方才在柏梁殿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你情愿也好不愿也罢,都要先辞一辞”,肃一肃衣袍,仰面向皇帝笑道:“多谢父亲。”
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多余的客套与自谦。很直接。几乎是坦然接受。
光阴倒转,那一日他在少枔跟前谈及诸般苦恼,是少枔反复告诫他,若以天下为念,服贾为商、读书为仕、披甲为戎,想要兴邦建业总有许多种办法——
而他要做的一并能做的,是继承少枔再也无望继承的江山。
“倘若父亲问你,”少枔握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字如金石掷地,“请你万万不要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