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花果山

16、•九•故景沿线2

　　物似人非的除了几年酝酿后拔地而起的幢幢高楼——它们错落在旧迹剥落的平房之间，还有公交路线的更改。急于办理老人家后事的我，上车之后才发现这个问题，只能在一个熟悉的站匆匆下了车。

　　正前方的白色建筑群就是我的高中校园了。我踏着从前的步伐，受到一种磁石吸引一样，我情不自禁的又走进了校门。正值寒假，空旷的大楼如听话的学生们寂静环坐。经过那间教室，我看见小曦站在讲台上领读课文；经过那间办公室，我看见班主任边批改着作业边让我给他买一份三鲜馄炖；走到操场，我看见活蹦乱跳的同学们，而我和小曦站在沙坑上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昨晚播放的武侠片的情节，直到田径队运动员们把我俩赶了出来……六年时间好像只有六秒，感觉刚刚发生而且继续发展着。仿佛有人又在背后拍拍我，转过头去，就是小曦的幻象。

　　而再下一秒，幻象伸手抱着我，切实的体温。我终发现她不是幻象——小曦！心里惊叫了一句，然而看着裹在厚实的绒服里的她，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瘦的让人心发紧，深陷的眼睛透着水光，扬起嘴角道，呵呵，缘分哪。我忍着一肚子的问题，只挽起她的胳膊，像从前一样，绕着跑道一圈圈不知疲倦的边走边聊。

　　我们打开了话匣子，各自的新闻和境遇不断的涌出来，却都避开了一些事情，那些一触即发的敏感，但我没想到她的瘦削也成了敏感话题。我问起时，小曦岔开了，谈起她初中的一段经历。当时班上有一个秀美的男孩，常被一群淘气的男孩欺负，身为班长的小曦自然义不容辞常常帮助男孩解围。然而流言蜚语却散播开，她在自尊和矜持受到挑战的同时，选择了逃避，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他也视而不见了。

　　小曦苦笑着，说年幼的代价就是现在的追悔，如果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同学，她会向他郑重的道歉。小曦说，因为她现在能体会到那男孩的心情了，人生最怕的不是失望，而是给了人希望最后再让人失望。听着这样的话，我各盅滋味反覆，说她什么时候改行当起哲人来了。小曦没有接下话茬，只说我们之间没法说清了，但是如果有机会，让我也来一回横刀夺爱。云淡风清的口吻。我一边回敬着不敢恭维她的审美水平，一边猜测着，能够作为话题来讲了，是不是也意味着已经释怀了。

　　想起高中时小曦写过的半部小说还留在我家，我试探着问她能不能继续写下去，让我把日夜挂念的结局看完。她竟爽快的答应了，跟我一道坐车回家。

　　到了楼下，我才发现小曦不知何时已经脸色煞白，颤抖不止。我慌了神，无意中听见楼道有人叫我，抬头一看，竟以为自己看见了海市蜃楼——小风气咻咻的冲了下来。没来得及解释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已经背起小曦，急速走向大门。等到我们都坐上了出租车，我猛然想起小风曾经说过的故事，竟与小曦的过去惊人的相似，命运的转落和交错终究让人琢磨不透，虽然我知道他们的初中并不在一个城市，他们也都没有认出对方，但是这样的巧合，却仅仅只是巧合吗？

　　没有理清头绪的时候，小曦已经被送入病房，小风已经开始叙述此行目的了。早前我所预定的那班飞机的乘客里被查出几名非典病患，所有乘客都被隔离了，而我的手机一直忘了充值，处于无通讯的状态，他只好过来看个究竟。我解释完这几天的关于奶奶的特殊情况，小曦的母亲也赶到了。比起从前对他那些模糊的印象，我感觉她的气色更好了，两道常年纠结的眉头也舒展了些。匆匆招呼过我们就走进病房了。之后，小曦的“父亲”也来了。他却没有认出我，径直走到妻子身边，与病房外的大夫问起来。也许记忆里的印象跟我开了个玩笑，那个暴戾的形象仿佛从不是他。或者被岁月磨平了，然后他们浑然和睦的样子。

　　我终于了解了小曦的选择，她的成全。我和小风准备起身告别，小曦的母亲却拉着我，走到远离病房的角落，诉说她的病情，我忽然觉得脚下悬空，从头到脚被抽空了力气，小风扶住了我。然后我再回到病房，看着冬日的阳光下她倔强刚毅的线条，定格在我的脑海中。直到很久以后，我坚持认为小曦其实醒着，因为我感到了她的颤抖，要不就是我在颤抖。总之形容不出听着她的母亲诉说时我的心情，她说女儿带着病回家了，与“父亲”和解了，并拿出积蓄为他们购置了一套新房，然后往来与新居和医院之间。小曦怀着某种回归的心情静静等待一般，等待结局。我艰难的劝慰这位母亲，可以想象她无人倾诉的痛苦，但她依然有所依靠——她的丈夫，而于小曦而言，多少是选择了成全，放弃了原本的依靠。

　　一直到最后，小曦选择了隐瞒，我离开家，她还电话说等她肠胃炎一好就来找我，去南方，听小杰的演唱会。我避过小暄的近况，笑言以为她还跟小杰水火不容。她哼哼两声，却笑得舒心。放下电话，我拎起行礼和父母告别，再次踏上漫长的旅程。而小曦的就要结束，结束于肝癌末期。

　　飞机起飞前，空姐走来温柔的提醒我系好安全带，我转过脸，她愣了，然后递给我一包纸巾。纸巾串起了一段熟悉的情景，我竟然第一次期待小风在我身边。

　　感念或许有一定效用，当飞机着陆，我走出机场，熟悉的身影就杵在人流中。他走过来，带着尴尬的语气说，不过就是恰巧路过这里所以来接我，不用感动的唏哩哗啦。

　　之后的一周，我任由小风天天蹭饭，其实是他放任我的自私，自私得在最敏感的时期让他为我排解。直到那通电话之前，我们没有再触及，但是我拿起电话的时候听见了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小曦说她马上要做一个肠胃炎的小手术，然后就来找我，还让我为她准备上好的补品。还说起小风，让我转达她的谢意。我一直笃定的回应，电话里空了一段，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好，就这样，自己好好保重身体，再见。

　　刚放下电话，小暄打来电话，说她刚刚接到小曦的电话，感觉有些怪异，我只道平常，两三句就断了通话。走进卧室，阳台吹进一阵凉风，抚在脸上。我清醒的地看着窗外的阑珊灯火，整个夜里，紧紧望着夜幕，从月升到月落。全然没有发觉小风，坐在沙发上，盯着我，这次，没再递给我纸巾。

　　冬天突然的来，突然的走。几天后，初春的嫩芽已经爬满树冠。我还愣愣看着通讯簿里的“小曦”，手机突然响了，却是小菲。我们约在就近的咖啡屋，她憔悴了，却恢复了些从前那股风发意气，竟向我寻要小曦的新址。见我沉默，她缓缓道，那天小卓接了一个电话，之后一直心绪不宁，聪明如她，半猜半打听的知道了些内情。如今不为其它，只是作为朋友，出于看见小卓魂不守舍的于心不忍。即便这是她的谎言，也毫无意义了，所以我抄给了她。不知道小菲是否会将地址给小卓，也不知道小卓会不会去找小曦，甚至不知道小曦是否还……但我分明感觉到了一种释然，或许我也可以把这一切作为往事，再无机会提及的往事。

　　再次碰见小菲的时候，她已经剪了一个清爽的发型，无名指的戒指也不见了。她说她无法猜测在电话里，小曦对小卓说了什么，也无法猜测信里的内容——信是由小曦的母亲代交给他的。在小曦的追悼仪式上，他们重逢了。

　　很久以后我看见了小卓，那是在一家名为“龙凤茶缘”的小茶阁里，我等着朋友，他背坐着，阳光倾斜在他脸上和他读着的书上，就像大学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他的下午。一个女子走来叫他，他合上书，多了几分稳练，却还是那么明朗的笑容。他们走远了，我也没去打扰，因为女子走过我时无意间看见的侧脸——不是面容的相似，而是气质极为神似的，小曦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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