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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焉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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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焉求
裴东来发现,尉迟真金在大理寺中,居然真的会夜不安寐。
他自己仅是有时案子急了睡不好觉,亦有时想念姑祖与兄长,都是些能说清楚的理由,一二日后累了也就睡得烂熟。而尉迟受了伤精神不济,虽然看起来一天都恹恹的,夜里却也只是半睡半醒,从未酣眠。他有时翻身,听见尉迟那边呼吸微微急促,显然还没有睡着,但是他不说话,尉迟也不说话。有时他朝尉迟真金怀里拱拱,像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拉累了风箱赖在尉迟身上,那时尉迟就那么一手拥着他的肩,静静地陪他躺着,就连手臂被压麻了也不动一动;这时尉迟虽然也想把手环上来,但小裴为避免弄破伤口,直接就给他按住了。
那样过去几天,尉迟身上鞭痕渐渐褪了,手上的伤也收了口,但据大理寺的小医官偷偷诊脉(御医好久没来了)的结果,外伤虽然差不多好了,但内创犹在,只能慢慢将养着,加上武后赐的不靠谱补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彻底好起来。邝照和裴东来都对以前神勇无敌如今萎靡不振的尉迟真金抱以了极大程度的同情,恨不得以身相代,但是同情归同情,尉迟还是得自己受着。
还好尉迟现在虽然是罪臣身分,却没像狄仁杰那样快要坐穿牢底,也没像某些更倒霉的家伙直接丢了脑袋。别人听说软禁大理寺可能直接想到刑房,而这里绝大多数高级官员都曾是尉迟手下,其中八成被尉迟护在身后过,就算没有裴东来,也不会让他一个人睡空屋子。
尉迟真金知道自己现在的境况完全取决于千里之外卢国公的选择,如果卢国公也听了薛刚的话反了,虽然外祖父谋逆连坐不到他,武后也不会再忘了他兄长的谋逆;如果卢国公还和从前那样凡事不管,那造反的人难以成事,不足为惧,自己等武后消气说不定还能出去。
尉迟真金暗暗发誓,如果他有朝一日能出去,决不再大张旗鼓地回来。
虽然他知道,就算他有朝一日能出去,自己辛苦工作换来的万贯家财也不是充公就是肥反贼了。
虽然精神不佳气力不济,裴东来病假结束的时候,尉迟也顺手把他手头堆积的案卷整理完了,只挑出需要重审的放在外面。让戴罪之身审查案件的行为简直是不可理喻,但是前大理寺卿闲着也是闲着,这么一来,灭口的说法自然变成了一句笑谈。
邝照由是极其羡慕小裴,因为在突然多出了不少案子的情况下,整个大理寺只有裴东来的实际工作量反而减少了。
而尉迟真金只觉得自己又期待第二天又害怕第二天,这种情况下,当然睡不好。
被软禁大理寺两个月后,武后召见尉迟真金。
裴东来虽然觉得有些担心,但想起尉迟一路被武后提拔,就连同胞兄长谋反也没连坐流放三千里外,于是也没有特别担心。邝照跟着尉迟听见过很多次提头来见,虽然明面上觉得君无戏言天后对尉迟的脑袋又似乎特别感兴趣,实际也觉得天后不至于那么绝情。当然,因为发牢骚被按谋反下狱的狄仁杰被他们两个选择性遗忘了。
尉迟听到这消息,表情就特凝重,认真整理了一下仪容,收拾好行装,再一次以视死如归的勇气踏进了宫城。
这一次是单独召见,武后的身边依旧陪着那个小女官,但表情就和上次大不一样了。上一次武后仅画了剑眉以添威严,这次两条眉毛画得都快竖直了,明显在表达愤怒,但是她刚开口说话的时候,竟然说了些套话。
“尉迟卿如今沉疴可减?”
尉迟真金长揖,“谢天后关怀。”
两人都说些场面话,尉迟发现那个小女官饶有兴味地看着武后,似乎也在等雷霆天威。“上次不曾问起,尉迟卿家在朔州,致仕后何以长居济州?”
尉迟真金泰然自若地回答:“外祖家人丁稀少,微臣替表兄陪伴祖父,也算尽孝。”
然后他看见武后笑了,“尉迟真金,你可知程咬金反了?”
尉迟真金虽然之前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他屈膝沉声,“天后此言,是要徙尉迟三千里,还是斩于市前?”
武后身边的小女官发话了,“放肆!”声音清脆,几如莺啼,“竟敢对天后如此无礼?”
尉迟终于第一次在武后面前笑了,“从前不敢,是微臣并无错处,却不知将被如何发落;如今前路不过一死一徙,又有何不敢呢?”
武后说:“说得好,尉迟,我向来只听人说你大胆,近日才发现你果然胆大包天。你既不肯再为我所用捉拿反贼,又如此不敬,我本想让你去与你忤逆不敬的同僚作伴,如今看来,也只有赐你一杯酒了。”
尉迟真金知道这结局已是必然,此时反而不惧,只是微笑谢恩。武后使内侍送上金杯御酒,尉迟将其端至唇前,忽又开口,“尉迟无用,却请天后珍重有用之臣。”
坦然尽饮。
“或许,如果我在四年前听见这句话。”武后说,却是对着身边的小女官,“静儿,你长大了,会不会变成他这样?”
那个小女官说:“他这样有什么好的,反贼说他是走狗,天后您又说他是傻子。”
武后看着倒地的尉迟,露出冷淡的笑容,“可叹这傻子当年还是我提拔的。你把他送回去,顺便去向大理寺传旨,若我再见他们的案卷里有尉迟的笔迹,统统连坐。”
这杯酒要真是毒酒,那就神作了。
武后传旨:赐尉迟真金安神酒,助疗其怔忡不寐之旧疾。
每天一杯,白天打瞌睡,晚上睡得香。
只是小裴再也不敢让尉迟帮自己看案卷了。
而尉迟真金事后想起自己说的话,觉得真的是吃错药变得太不怕死了,开始怀疑武后赐的伤药里面有自白剂,否则……他怎么也不至于对着武后笑啊。
程咬金一反,尉迟真金和裴东来的身分立场顿时就变得极为尴尬。小裴倒还好,所有亲戚反了都连坐不到他头上(这有赖于家庭人口极其稀少),而尉迟真金的亲兄弟反了,这怎么也是个没收财产流放三千里的连坐罪名。
武后虽然没有流放他也没让他真的和某人作伴,但还是没收了他的财产。
可怜的尉迟真金早年顺风顺水,到了四十岁后,却一文不名,连打铁的自由都没了。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的伤终于好了。
但是伤好了又能干什么呢?拆墙?上房?揍薛勇?干等着武后杀了他的兄弟和外祖父?
怎么想前途都是一片乌漆抹黑。
每当尉迟真金坐在大理寺的房顶上看着夕阳叹气的时候,小裴也会坐在他的身边,兄弟两个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总对未来有点可怕的展望。
那时尉迟说:“等吧,除了等,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裴东来说:“说不定你能等到你的故人出狱呢……”
“也说不定等不久就和他作伴去了。东来啊……”
“什么?”
“你不觉得那个案子有点奇怪吗?”
“我可不想和你连坐……”
一年一年的时间就是这样过去的。裴东来长成健壮的青年,而尉迟……还是老样子。
这让大理寺的所有人都觉得极端难以置信和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