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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索桥 ...

  •   巨响之后,密道在身后被炸毁,随着巨大的冲力在地上滚动几圈,我拿手撑着地面,阻住冲力撞击。

      手心的伤口又被扯开,疼得我直皱眉。

      师兄的剑插入地面,稳住身形后立刻站起,来到我身边。

      我挥开他递过来的手,一步步趔趄着走到尚看得出痕迹的入口,圆拱形的密道被石块堵得严严实实,一把夺过师兄的剑,我不发一言开始挖。

      石块之下,还是石块,好像里面的两个人,从未存在于世。

      “妖女,把寒虚宫的宝藏图交出来!”

      我眼内寒光一凛,扭头望向声音来处,冷冷道了声,“维叶。”

      一声惨叫之下,世界安静下来,随后更加喧哗。

      我眼睛睁得疼,专注手中的活儿。可我挖不出来,密道里不知埋了多少炸药,这一炸,再无生还可能,甚至尸骨都不留下。

      什么叫做每年生辰一起过。

      什么叫做带着师兄滚。

      师兄于我而言是所爱,但维叶、安情一直都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至于离朱……

      我手指一颤,长剑卡在石块内,我一恼,使劲浑身力气对付这柄剑,它比我更恼,经不得大力飞砸地从我手中飞出。

      我愣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牵扯着嘴角无声地笑起来,胳膊被拉住了,我扭头一看。

      师兄沉默不语地站在我身后,手却捏得很紧,那张脸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师兄伸出手擦拭我的脸,我这才发现,我竟然哭了。

      他力气很大,手臂一收,我不得已就站起身,半倚在他怀里,本来不情愿,却禁不得他软语的一句句说“好了,好了,都没事了。”

      泪水把他的衣衫打湿,我的手指捏得很紧,骨节显出苍白来。

      抬眼扫视一转,三十一名门正派都在,苍山派掌门、青城派掌门、明沧派大弟子,玉昆门未来,旁的我不认识。

      我无措地捏着师兄的衣襟,问他的声音忍不住抖颤,“师父来接我们……为什么这么多人……”

      师兄捏住我冰冷的手,似乎想给我一个坚定准确的回答,上前道,“寒虚宫魔头已死,密道已经炸毁,在下幸不辱命,望各英雄豪杰遵循此前的约定,放我师妹一条生路。”

      他目光淡静,望着二师父。

      惊雷山庄庄主干随云气壮山河地一声狮吼,让喧闹不已的人群安静下来。

      手提一柄长枪,从坡上走下来,在近身之处,被维叶左手递出的长剑拦住。

      他也不动武,停住脚看了看我和师兄交握的手,师父的眉像锋利的剑,随着他皱眉而竖起来,“穆轻蝉,把寒虚宫藏宝图交出来,大家不会为难你,即刻放你下山。”

      我说为什么这么多人围着,这么多人听说离朱死了也不肯散,原来在这儿等着我。而且——

      “二师父知道我姓穆。”

      一向和善疼爱的面具裂开了缝,干随云目光如刀,“当年我顾念你一条性命,十分可怜,所以将你带走,弃在鬼谷老人山前。你是前任宫主之女,身上流着和他一样罪不可赦的血,多年后我去鬼谷找鬼谷老人,也是想确认,你是否还活着。”

      我手脚冰冷,原来如此,怪不得听说我有病,月服千金药材,庄主的眼睫毛都没多抖一下。何况后来我学医,才发觉亲亲娘亲当年所患之症并非多么棘手的绝症,只道是干随云疼爱夫人,不敢冒半点风险才找上鬼谷。

      原是为了我而来。

      微风送来,撩卷起裙摆发梢,粘在我脸上的头发潮湿的,还挂着血。

      我拨开黏粘的头发,一丝一丝解开,好像头发就是我眼睛里天大的事情。

      “你师兄冒着性命危险潜入寒虚宫,救你一条性命,别辜负他的用心。只要你把宝藏图交出来,众英雄不会为难你。”干随云还在兢兢业业当说客。

      我把眼皮一掀,娇俏地盯师兄,“师兄也是这么想?”

      “轻蝉……”他似乎在害怕什么,恐惧都心慌地写在眼底了,向来嘴笨的师兄显得更加笨,讲话支支吾吾,“我是为了救你。”

      “是啊,为了救我。我脑子有时候是挺糊涂,但不是时时刻刻都糊涂。”

      师兄脸色煞白,不自主后退一步。大概我现在眼神可怕,或是面色可怖。

      我轻飘飘叹了口气,望着我的两手,一只手是我自己的血,帮他拦过维叶的剑,一只手是离朱的血,好像掌心还残存着温热的血液。

      不,它们已经凝固。

      就像废墟下的两人,大概身子都凉得透透的了。

      我转脸走出维叶的保护,紧了紧身上的袄子,傲然抬头,不由自主地含着一丝浅蔑,“你们都是来杀离朱的?”

      “还有杀你!”方才被维叶射杀的那派十分激愤,扬声说完这句却又往师兄师弟们身后躲得更深。

      我笑意更浓,“要报仇你就大大方方出来找人决斗,若没有能力报仇,就不要像疯狗一样乱吠。会咬人的狗都不叫,叫得凶多半是个孬种。”

      “你!”他又露出个头,复又躲回去。

      我心内冷笑,手腕上传来的触感,是师兄。这次我抹开他的手,再也不想回头。

      他骗了我。

      委曲求全做我的床伴,几夜色授魂与我就昏了头,颠鸾倒凤不过是他的不得已,不情愿。这些都没什么,可他连身上烙印,低下高傲去给人做奴仆,夜半给我下药让我沉睡,再像小偷一样行走在寒虚宫的屋顶上,手段不能说光明磊落。

      我早忘了一句话,是人都会变。

      当初他要保护女将,不肯跟我回来,那样的拼死相护,两个人在黑暗里坚定御敌的眼神,并肩作战的姿态,早该把我从梦中叫醒。

      好像身上更冷了,应该披个大氅再出来。

      我茫茫然地想,回头一望,寒虚宫顶上红光乱窜,大概已被一把火烧了去。

      我笑了笑,“藏宝图不在我身上,这么重要的东西,离朱怎么会给我。何况,我师出惊雷山庄,寒虚宫屹立江湖几十年,令正派闻风丧胆望宫止步,正邪不两立,我真好奇,各位是哪来的天真相信离朱会把藏宝图交给我?要是会交给我,也就会交给惊雷山庄……”

      话头被二师父一声厉喝截住,“你闭嘴!”

      他还从没用这么严厉的声音对我说过话,小时候倒是低声软语哄过睡在襁褓里的我,连师兄都吃醋。

      “这妖女是寒虚宫前任宫主之女,都怪在下当年一念姑息,一念之差。”干随云一脸沉痛后悔地摇头,只差没掬一把辛酸泪。

      “庄主不必自责,穆轻蝉,本掌门听说,你不会武功,也不太适合习武。若你肯交出宝图来,本派可出人力物力,替你遍寻天下名医,找大夫,也是要银子的。”

      苍山掌门慢步而来,维叶和师兄错步挡在我身前,生怕他会动手。我心里却半点紧张疑惑都没有了,苍山掌门自然不会要我命,他是聪明人,否则不会连万千山都愿意同他合作。

      只是此行万千山没来,怕是两个人闹了矛盾,要看谁先下手,得到这□□宝藏。

      “妖女笑什么!他奶奶的!”

      “她还有脸笑,操!”

      “拿到宝藏都随便你,嘿嘿,我看她是不打算老实说,还多问什么,拿下好好拷问便是。”

      “……”

      人群一时闹哄哄的。

      所谓正派,才是真正的乌合之众,没有人打得过离朱,只能耍阴招。仗着人多势众,重重围困,我猛地一颤,双腿因为一个想法不自主发了阵抖。

      当年娘的丧期未过,爹也是这样,被三十二门派围攻。

      我明明没有见过他,却总觉得他于我而言是熟悉的。

      仿佛看见了那个人群叫嚣怒骂的晚上,爹站在高台上,一身的素白衣衫,他曾在琴艺上颇有造诣,曾与我娘琴瑟和鸣,曾也花前月下,曾也是如画的男子。

      没有办法替师弟背负黑锅,照单全收寒虚宫在他掌控外欠下的血债。

      如今我也是这样,只不过我没他那么傻,不是我要背负仇恨,而是怀璧其罪。没有人肯相信唾手可得的宝藏没在我手里,如果是这样,今日围攻都作白费。

      大概师兄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紧咬的嘴唇一阵白一阵红,两手紧紧成拳。那双像雄鹿般温驯的眼,这时候也充满难堪。

      他还是想带我走的,心里也不是没有我,可我战战兢兢忐忐忑忑的日子过够了。

      如今余毒已清,桎梏已解,我却要死在此处了。

      这一生,真是个笑话。

      猛的身上一暖,我回过神,师兄揽住我的肩,想给我点儿力气。

      我茫然地望着他,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密道里的炸药是你埋的?”

      他张了张嘴,犹豫过后,还是点头。

      “你知道众派围住的不是寒虚宫正门,而是密道出口?”

      “是。”他说得艰难,不过好歹没骗我,我现在经不得一点儿骗了。

      “师兄……”我的声音好像是从胸腔里直接剖出来的,我摸了摸他的脸,想用手心记住他的模样,坚毅的眉眼和硬挺的线条,都是我无法磨灭的记忆

      我哽咽了,我不想哭。可是他妈的离朱都死了,捏着我命运的手毫无预兆地松开,我就像是猛然间傻了,什么都不想坚持不想继续。

      “你到底是为了我来寒虚宫,还是为了地图来寒虚宫,你到底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她多一点,你安置好她了吗,我听下人汇报,她现在好得很,你一定比我先确认这点吧。”我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喋喋不休,“干戚,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一点点也好。”

      江湖不是话本子,刀光剑影也不是唱戏的吹吹打打。

      师兄沉默了。

      我从满心期盼听到什么,到闭起耳朵什么也不再想听。苦笑了一下,低下脸,“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师兄猛然抓狂。

      而我抓过他手上的刀,出手很快,师兄又全在听我说话,没想到我会出手,张着嘴一阵惊愕。

      “想要藏宝图,哪儿这么容易,既然干随云这老不休都说了,你们以为,我爹被你们逼死之后,我还会大发善心把寒虚宫富可敌国的宝藏拱手相让。”我扯起一丝桀骜飞扬的笑,对维叶使了个眼色。

      猛地掌力扫飞离我们最近的二人,维叶一手揽着我,飞踏上最近的一匹褐色大马,剑鞘在马屁股上拍出脆响。

      我回过脸,决然地看着师兄,随即挪开眼,挑衅地对上苍山掌门,其他的么,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我也懒得看。

      “要宝图就来追,不过,我是死也不会说出那幅画的下落,不信尽管试试。凭你们,想要抓住我。”我冷冷一嘲,“换群猪来可能容易点儿。”

      ☆☆☆

      寒风中烈马狂奔,竟然是头不错的马,跑起来风快,就是太快了点儿,脸皮都快被冷风割破了。

      维叶一手拎着缰绳,我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还好我不是一个人。

      否则恐怕早就吓得晕过去了。

      沉稳的心跳本该被风淹没,却不知为何十分清晰,就像在我耳朵里跳动一样。追在后面的人一刻不停,冷不防我握住他的手,也提拎起缰绳,维叶高大的身躯震了震。

      “别绕圈子了,去索桥。”我的声音很轻。

      “主子。”

      “你怕了?”

      好一阵沉寂。

      “把追来的人引上桥,然后斩断铁索,你办得到吗?”我强自冷静地问他。

      “这么做风险很大,若是他们不肯追来,或者……”他停顿了一下。

      我接住话茬,“或者他们先斩断这座桥。”

      维叶不说话。

      “没有人会这么做,就算有人这么做,也会被其他人拦住。他们都想要宝图,且就算我们到达对面,下山也要费工夫,仍然会被围堵。除非真画现身,否则不会有人相信图不在我这儿。”我忍不住觉得自己镇定得过分,尤其在这种时刻,太过分。紧接着我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你愿意陪我死吗?”

      被我抓着的手如铁石般坚硬,这个问题比前一个好回答似的,他几乎没有犹豫,“属下誓死追随。”

      真好。

      我心头松了口气,连带紧张绷得像要断裂的背脊也松懈下来,好好地安靠在他胸前,浮光掠影地望见那个灯光如虹围绕湖边的晚上,他背上有鞭伤,还挡在我面前,不惜与盛怒的离朱作对。夏末最后那朵盛放的荷花,美得夺目,可惜在我怀里被压成花泥了。

      虽然力不可及,但着实是担心我。

      或许从头到尾心无杂念一直担心我的人,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人都要死了,再不道歉也来不及了,我捏着他的手,目光在树影中穿梭,西南方奔出去,就是索桥了,已经能望见悬在高空的那一线。

      “要是早点给你解蛊,就可以不用一起死了。我总想着不着急,还是拖累了你。”

      半晌无话。

      我想大概维叶没有听见。

      树荫飞快向后退去,平地里的枯草被马蹄践踏得东倒西歪,飞溅起尘土。

      忽然一声激烈的马嘶,是在索桥前被勒住了马缰。

      为数众多的马蹄声隐隐传来,还有点时间,索桥飞架在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间,遥遥相望,不得相见。

      桥下白雾弥漫,我开起玩笑来,“埋骨在这样的青山之间,也是一桩幸事。”

      维叶一点都没笑,深邃的目遥遥望着天堑,声音沉沉,“到快抵达对面时,属下放主子下马,还可以抵挡一阵,待主子平安抵达对面,再行斩断桥索。”

      “又打算抗命?”我佯怒,叹气摇头无奈道,“可没有你,我一个人要东躲西藏,也很麻烦。这样麻烦的日子,我不想过。”

      “活着就有一线生机。”

      我猛拉低他的衣领,维叶诧异一瞬,很快恢复平静。我盯着他的眉眼看了许久,好像从没这么认真看过他,沉默的,容易害羞的侍卫,忠心耿耿,从未叛离。

      松手的刹那,我闭上眼,心里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我不想一个人。生也好,死也罢,我都不想一个人。”

      沉寂像是冰块一样岿然不动,一只手抚上我的发顶,我知道是维叶,他用仅有的一只手冒犯了我,摸着我的头发,其后我听见他不再叫我主子,轻缓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轻蝉。”

      “无论生死,你都不会是一个人。”

      没有人在我面前甘心就死过,被我毒死的,被手下杀死的,瞳孔扩散刹那多是不甘心的怒突着眼,哪怕死,也要吓死旁人垫背。

      隆隆的马蹄纷纷踏上索桥,我遥遥望去,师兄被二师父拉住,父子二人在桥边动起手来,他看到我在看他,嘴巴不停在动,就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总归还是有点难过的。

      明媚的笑容在我脸上僵硬了一下。

      长剑砍断铁索一边时,众豪杰惊呼的惊呼,策马掉头的掉头,可是来不及了。桥板侧转,我紧紧拉着维叶已经不能动的右手,摩挲着他的手背。

      他深深看我一眼,果决地抬手挥剑。

      金石之声像是既寂然入梦的丧钟,庄严肃穆地拉开死亡的序幕。

      马嘶和人声混杂在一起,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快下坠,裤腿衣角都被风拉扯得几乎碎成一条一条,起先维叶只拉着我的一只手,后来他将我拉入怀中,紧紧抱着。

      即使是死,他也是在保护我的。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一声声喊我的名字,末了说了一句什么,我听得不清楚,想让他再说一遍,就被剧烈的冲击震得眼前发白。

      两山之间,是一片深潭。巨大的浪花吞没我们,我唯独记得是一只手被牢牢握着,在激流中也未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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