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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如影随形 ...

  •   无论多严峻的寒冬,都会被春日软绵绵的阳光带走。

      坐落在南楚地境边缘的庆丰镇家家都撤下过年时候贴得花里胡哨的剪纸,露出一年的新模样,阳光镀上一户人家简陋的木门,上头倒贴着福字。

      我伸出手摸了摸,又平举着在头顶上比了比,快要到达最上方的那一横了。

      “主子长个了。”笑着揉乱我的发顶的人端着盘子热滚滚的年糕。

      我顿时眼睛都亮了,也不管手脏飞快抓一只囫囵塞进嘴里,舌头被烫得在嘴巴里乱窜,我眼泪都烫出来了。

      维叶无奈地拿帕子给我擦手,拉着我进屋,让我坐在凳子上,泡一壶粗茶,才把进屋时候放在一边高柜上免得我又偷拿的年糕放到桌上。

      我早就等不及了,嘴里塞满年糕,支支吾吾,“你也吃……”

      看我吃得差不多了,维叶才慢条斯理地抬起手,右手腕子上有很细的剑痕,好了也还是一道白。

      我愣了愣,随即餍足地眯起眼,笑道,“很好吃!”

      半空里的手停顿了一下,才低着脸拿起一块也吃起来,似乎好吃不好吃也是个要过脑子的大问题,慢咽两三口,他才微红着脸,“嗯。”

      “还是隔壁张大婶做的?”

      “不是,巷子口新开的胭脂铺,老板娘说她叫春之。”

      “春来万物复苏,是个好名字,好看吗?”我歪着脸托着腮打趣他。

      维叶的脸又红得慌,年糕被捏得都扁成纸了,“属下没细看……主子想知道,属下可再去瞧一次。”

      ☆☆☆

      从水里爬起来之后,我们在山林中徒步了三天两夜,起初冻得像两条冰棍,毕竟是才下过雪的冬日里,山涧里的深潭虽未结冰,仍然冷得刺骨。

      维叶把我拉扯到岸边之后,自己也没有力气。

      后来他笑说,那时候以为要死了。

      太阳晒到僵硬了不知多久的脸上,维叶醒了过来,发现我还在他旁边躺着,就把我拽到背上,背着我从树林里走。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离开深潭的第二天傍晚,晚上冷得不行,维叶生了一团火,我身上的小袄已经不知去向,就穿了个薄薄的内衫,火光照得被维叶搭在木条上烘烤的泥金掐丝小袄,熠熠生辉。

      劫后余生既让人欣喜也让人感慨。

      十九年来我第一次觉得无比茫然。

      我们只有两个人,有来处无去处,天地茫茫而无处容身。好在没有人围追堵截,要么是已经搜寻过没有发现我们,要么是正派人士冷眼旁观同伴落入深渊而无动于衷。

      我问维叶想去哪儿。

      他发现我醒来了,本来是让我枕在腿上的,即刻扶了我起来,让我靠着树休息,还把仅有的一点从树林中搜集的柔软树叶垫在我身后。

      依旧沉默转着木条烘烤我的袄子。

      他身上只余一件贴身的衣物,旁的也都湿透了,不过因为比我的袄子薄,很快烤干以后,他拎在手上看了下,就递给了我。

      暖烘烘的,带着火焰的味道。

      我披着维叶的袍子,坐在他斜后方,杂乱的柴火随着木棍的拨动愈加明亮,噼里啪啦的火星乱溅。我们都沉默着,静听夜风里夹杂的一两声狼嚎,却因为彼此都在眼前,而不觉得可怕。

      等我的袄子烤干,我穿上那个,把袍子递给维叶,看着他穿好,纽扣都一丝不苟地全部扣上,一直扣到喉结下方。

      后半夜我本来一个人睡的,天亮醒来却在他怀里。

      维叶的脸烧得很红,我以为他是害羞,却发现他是发烧。

      他向来身体强健,但也是会生病的。

      我们相互扶持着走出广袤的山林,就近在小镇上住了下来,就是如今这个镇子,叫做庆丰镇。

      镇子虽小,但五脏俱全,住着百来户人家。

      ☆☆☆

      隔壁的张大婶家是做烧饼的,旁的饼子也会做,打得一手好年糕。这事直到过年的时候我才知道,维叶带回来的年糕是张大婶硬要给的。

      白天维叶去别人店里帮手,晚上就回到这间泥糊的小院,院子也是张家的,中间砌死了一堵墙,分作两间。

      我们远道而来,身上没什么银子,刚到那天维叶烧得神志不清,我去镇上的药铺报药方子,那是间只有个老大夫的小铺子,见我说起药名来十分熟悉,大概方子也过得去,就一旦有接生或是疑难的事情都让我去一下。

      也抽取诊金。

      勉强还算过得去。

      如今年过完了,镇上几乎每家人都知道我们是新来的住民,连镇长都来看过一下,问我们可有衣食短缺。

      来的时候本想着等维叶烧退就走,毕竟这里也不太安全,后来见没人来追查,想着去哪儿不是住,干脆就住了下来。

      这天晚上月色很好,我沐浴过在泥巴墙的破院子里找了张破了个洞的椅子坐着,把角落里翻出来的芭蕉扇搭在脸上,想睡会儿。

      头发还搭在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滴着水,水声不很分明,时不时响一下。

      春天让庆丰镇的空气里都弥漫起湿意,是暖乎乎的潮湿感。光线晦暗,加上人也迷糊,坐了没一会儿,我就觉得自己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大概是我梦里的脚步声。

      然后梦里的人说话了,“穆轻蝉。”

      是个怯懦的声音,略带着颤抖,这名字许久无人完整叫过,我按着扇子的木柄,想着和他玩会儿,“嗯?我不是。”

      “不是吗……我听镇上的人说,她住在这儿……”声音有点熟悉,我脑子里浮现起一个孱弱纤瘦的男人。

      “真的不是呢。”我梦呓。

      “那你把扇子拿下来,给我看看。”他倔强地坚持。

      扇子底下我的嘴角弯起来,嘴唇都碰到芭蕉扇了,“说了不是。”

      随即维叶的声音从屋内传出,人也走了出来,“刚才好像有人敲门,主子听见了吗?”

      我像做梦时候一样僵直着身体,动也不动。

      “睡着了吗?”他疑惑地低下身,弯腰把我抱起来转身往屋里走,芭蕉扇从脸上掉落。

      我睁开眼笑看他,“还没有。”

      维叶一时尴尬极了,不知道要放我下来,还是继续抱到屋子里去。

      “刚才我做梦了,梦见安情和我说话,他来找我了。”我皱了皱眉,有种将从无忧无虑的睡梦里醒来的不妙预感。

      维叶沉默不语,眼睛扫一眼紧闭的柴门,银色的皎洁月光洒在乌黑的柴门上,像覆着霜。

      我拿手摸了摸维叶的眼睫,忍不住感慨,真是好长。他眼睛闭上了,脚底却没动,还是稳稳站着的,没有一丝失措。

      只是白皙的脸很红。

      还是一如既往地容易害羞。

      “冷得慌,快进屋。”我命令着,手却没有拿开,那眼睫毛在我手心里一扇,局促地转身就快步走进屋,给我放在床上又搭好被子,本来立刻转身要走,又猛地想起来什么。

      我好笑地看着他在屋内打转,他一眼也不敢看我。

      从被窝里把我的头发掏出来搭在床边上,就着张很大的布吸我头发上的水。

      “能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就好了。”我忍不住慨叹,眼珠子盯着打了几个补丁的床帐子,被面粗糙磨人,也打着补丁。褥子是前些天晒过的,没有刚住进来时那么潮湿,能嗅到阳光的气味。

      “若是主子愿意。”

      维叶从不开玩笑。

      是啊,只要我愿意。

      我笑了笑,没说话,把脸埋在被子里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

      翌日镇上的安大夫让小童来请我去给戚员外的小妾接生,难产了两天两夜,那小妾巴掌大的脸儿又尖又小,折腾得毫无人色。

      员外郎急得在门外搓着手走来走去,我到的时候就赶紧给我请了进去,还没等我坐下呢,女人就尖声嚎叫起来。

      喝了催生的汤药一刻钟,小妾撕心裂肺的嚎叫渐渐细得像猫叫,一大群仆妇丫鬟的都围在床前,我肃着脸把人赶出去,留下个稳婆来。

      起先戚员外还在外面财大气粗地吼着问我妥当不妥当。

      等孩子“哇”声的哭叫响起来,满脑肠肥的男人当爹的喜悦难以掩饰,是个血淋淋的婴孩,剪短期待后,脸上还脏兮兮的,就转起乌漆漆湿漉漉的眼珠来。

      天真无邪的眼神让我手一抖,还好稳婆立时接过去,本要我留下来等孩子洗干净再给我看看。我随口丢下句,这孩子健康得很,会没病没灾地度过头十二年。

      一个沉甸甸的纸包被塞进我怀中,我放在医篓子里走出那间宅子,摸出纸包来一看,里头是一贯铜钱。

      同样是黄色的,可不是金子。

      我掂了掂,挺沉的,琢磨着明天让维叶去买点儿猪肉回来,他的厨艺越来越纯熟,阳春面已经完全满足不了我。红烧肉才是上品,什么时候去买个炉子,摆在屋子中间,趁看夜书的时候拿个汤盅炖肉吃。

      想想好像夜路都变得不那么骇人,从戚员外家回张大婶的小院,可要费些时候。我也算熟门熟路了,没让维叶跟来。

      可走着走着,我老觉得身后有人跟着。

      一回头又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加上我杀的人不少,没准还真是。

      我心头略有点儿发虚。

      毕竟从没见过鬼,若是长得妖艳迷人的女鬼倒也罢了,但要是吊死的,伸长三尺红舌,满面惨白兮兮,青光森森,可能就不太愉快了。

      这么想着我走得飞快,铜钱在药篓子里撞出清脆的响儿来。

      走过两条最黑的窄巷子,都一路无事,我心头稍松。脚步顿下,额头上已经沁出汗来,摸出块帕子擦了擦,脚酸得慌。

      最近老是一身酸,维叶说是因为我在长个儿。

      我也确实长高了些,速度也相当惊人,两个月里已从维叶的肩下长得齐平他的嘴唇。直捏得小腿发热,我才直起身。

      陡然间一声瓷器碎裂。

      我彻底僵住了。

      心内发毛半天才敢扭过头去看。

      巷子尽头是更深的黑暗,方才我便是从那头走过来的,想想都觉得我胆儿肥。算了,爱现身不现身。我“啊”地大叫了一声,正提步要走。

      吱呀一声楼上漏光的窗户打开了,一盆热水湿淋淋“唰”地淋了我一身。楼上有个女人声把我臭骂一顿,然后极生气地“砰”地关上窗。

      我拎起手臂嗅了嗅,还好,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心里暗自庆幸,拖着湿裤腿就往前走,我都看见张大婶院子里的光了。

      离门口只有几步路了,我频频回了几次头,没有想象中的黑影或是陌生人,我稍稍安心,就望见维叶提灯坐在柴门口等我,他低着头,在拨弄纸灯笼里的蜡烛,长长的睫毛映在眼下。

      我停下脚,凝神看了会儿。

      陡然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猫一声春叫,从我脚边嗖地飞奔着没入身后的黑暗。

      维叶已经发现我,灯笼随他起身而摇晃,只是很普通的白光,我低头对着手哈两口气,迎了上去,顺手接过来灯笼。

      他也是顺手,把肩上披着的外衣改披到我身上。

      我吸了吸湿润的鼻子,鼻音有点浓,“进屋吧,今儿的诊金多,这个月你也不用再去帮工了,咱们瞅个时间去绮玉庄上泡温泉,我可想很久了。”

      绮玉庄就在庆丰镇上,那块地儿因为地下冒热水而奇货可居,辗转到镇上的富商手里。那么大个温泉他一家子也泡不完,镇上的空气带着淡淡硫磺味,要是站在绮玉庄外头,你拿鼻子一深吸,呛得慌!

      “嗯。”维叶低低应,抬起眼打量我身后。

      “怎么了?”我奇道,也回头看了看,顿觉方才的毛骨悚然感还在心头盘桓,一面拉着维叶的袖子,“快进去吧,冷死了。”

      春天有个最烦人的地方,就是猫儿叫春。

      这些到了繁殖季节的小家伙撕心裂肺地在屋顶上、草丛里哀嚎,不对,是欢快地嚎叫。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披起件张大婶给的半新袄子,掌着忽明忽暗的油灯走进院子里。

      微光投射在院中苍白的地面上。

      椅子,水桶,水缸子,东边阴暗潮湿的地儿是灶房,地面是油腻腻的深黑,靠着灶房是间柴房,堆着维叶劈好的干柴火。

      篱笆围起来的院子格外简陋,柴门闭不闭都是一样,坚固的墙过去是张大婶一家子住的地方,早已经寂静无声,昏暗无光。

      一阵风吹来,手里头那点儿脆弱的灯火没挣扎两下,就扭断了小蛮腰。

      院子里陡然黑下来,黑夜的微光毕竟不能与灯火相比,我循着猫叫声,手里提着笤帚,蹑手蹑脚地靠近它。

      是只浑身麻花的杂猫,蹲在篱笆上,抖擞着背脊,像一座小山。

      山峰起伏,它也随之叫得起劲,可始终没有其他猫出来与之相会。本来想狠狠拍去的笤帚垂下来,我无力地扶额,深叹一口气,把笤帚立在墙角里,紧了紧破袄子,打算回去。

      “砰砰砰。”三声木门响。

      我疑惑地望了一眼麻木的柴门,半晌没等到敲门声再响,搓着手要回屋。

      这时又响起来脆而分明的敲门声。

      “谁?”我抖着胆子问,又去墙角摸出了笤帚。

      无人应声。

      而我抬步要走,外面的人就好似与我心有灵犀一样敲起门来。

      我咬咬牙,捏紧笤帚随时准备给他一下,一步步蹭到门边,又提起声音问了一声是谁。黑夜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比什么都明显。

      不,还有猫儿的春叫。

      我被突如其来的猫叫吓了一跳,狠狠递过去一瞥,放在门栓上的手禁不住抖颤。

      门栓跌在地上一声响。

      拉开门发出的“吱呀”声在这样阒寂的夜里格外令人不寒而栗,拉开的门缝里什么也没有,我大着胆子再拉开一些,确实没有。

      再拉开一些——

      一道白影立在那儿。

      尖叫声比我的眼睛快多了,我回过神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时,已经来不及了。那个戴着斗笠的白影子,抬起他的脸,是一张难以形容的,凹凸不平的脸,除了眼珠子还在转,眼睛鼻子都不能成形。

      他伸出的手抖个不停。

      我才是真的该抖的人!我确实一直在抖个不停,总觉得冷冰冰的裤腿里的脚都麻掉了。

      他的手也如同枯木,皮肤凹凸不平,如同从修罗场中爬出来的,只是没有挂血。

      “主子!”

      维叶的声音令我心头一松,随即往后猛退,正撞在他怀里,他整个人都拦在我身前,已经拔出剑,要送进来者胸膛里时,我猛觉得白影一手抱着的匣子很眼熟,猛拉住了维叶。

      “别动手!”

      剑尖顿停。

      “你是什么人?”我发问,有点儿发懵,“这个匣子我好像见过,你和荀千雪,认识?”

      花纹古朴的匣子长长的,正是我屡次见过的,青碧从寒虚宫偷走的那幅画曾藏身的地方。白影收回手,斗笠遮住了表情,无比落寞。

      “说话。”我拽着维叶的袖子,警惕地扬声。

      “你果然认不出我了。”

      声音倒与样貌分毫不似,温润得如同流过溪涧底清亮光滑的石头的委婉溪流。

      目光安顺,虽说皮肤尽毁,抬手落手时又有些清素的风韵,长衫之下有一架清癯得很的身板。

      我蓦然收紧手指,难掩兴奋,却又难以置信——

      “是你吗?”

      我碰到了他的斗笠,他始终不抬头,我抿了抿唇,嘴皮和喉咙都干得慌,好不容易挤出喑哑的声音,“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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