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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六幕——月光摇篮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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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浪荡漂泊了十年之后,我又见到了他。
那时我也算有了点儿小名气,顺利通过了职业资格认证,虽然养不起一支固定的队伍,但也有实力雇佣一些零工。
那一日,我为了完成一张并不十分重要的合同,而在街上物色着助手。为了活下去,我什么合同都接,哪儿的牛都杀,什么样的助手都用。
我在街上走着,路旁有不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或者正在热切地寻找机会成为大师的年轻斗牛士在向我招手,向我询问。可不知为什么,我的感觉一直不好,那些手好像是魔鬼的手,伸向我,要把我撕碎。他们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生存下去。
突然,一个身影撞进了我的视线。他其实并没有动,我却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震得手脚麻木,所有能力都被无情地剥夺了,脑中好似有几万只受惊的野蜂在横冲直撞。
我很想触摸一下这个有些佝偻的身体,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仿佛那是个诅咒。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原本清澈的海蓝色的双眸早已变成了一潭死水;那张本来白净纤细的脸庞如今成了土灰色,从眉间到嘴角还有一道,显然是被牛角划出来的伤疤,已经结了硬痂,呈现着可怖的黑红色,使整张脸变得更加扭曲难辨;一头浅金色的,能够反射阳光的卷发,现在无论多强的光源也无法再照亮,而且稀疏得可怜,只能勉强地,在脑后梳一条翘起的小辫子。
他向我走了过来,脚步略微有些蹒跚,右腿甚至几乎跛了。
走到我面前,他仰起头看了看我。他本来比我要高,但现在只能这样与我交流了。
猛地,他腿一软,跪伏在我的脚下,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腿,用哀怜的声音乞求着:“先生,可怜可怜我吧!请让我跟着您吧!看在上帝的面上!看在圣母的面上!看在耶稣的面上!我没有别的要求。”
远处,血色的夕阳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的意思,自顾自地沉了下去。
我听到自己的心发出了凄厉的哭喊声。
我把右手轻轻地插进他干涩的头发,用我最温柔的声音问:
“您叫什么名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海拉尔丁•巴兰科,先生。”
我的右手一抖。
“好的,您跟着我吧。塞西……海拉尔丁。”
我说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只好停一停让自己平静一下,偷眼看了看艾利亚斯,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继续我的故事。我现在好像已经不是在给艾利亚斯讲,而是在讲给自己听。
三天之后,我们上场去表演。这三天中,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我偶尔问他点什么,他也只是垂着头,唯唯诺诺地应着,并不多言,说的话多半都含混不清。
表演那天,照例是好天气,虽然阳光有些刺眼,但仍可以接受。
我们几队人在入场门口等待。他就站在我身后,大约一步远的距离。门即将被打开,我再次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想寻找他的眼神,就像当年一样。然而不同的是,他一直低着头,我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我只好转回头去,那一刹那,那仅仅一步远的距离瞬时变成了几百万莱瓜,我们之间多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罅。我听到了过去在我身后崩碎的声音。
无论怎样,工作是要继续的。惯例之后,我们都站在了挡板后面。我们是三场中的最后一场,所以现在只能等待。这次的组织者一定是被魔鬼迷住了心智,否则就不会把我们三个废物安排在同一场中表演。前两轮的主斗牛士几乎都以失败告终,他们都没能一剑刺死雄牛,也没有什么上佳的表现,带着瓦形羽毛帽,肩上挂着小披风的小使,不得已跑上场好几次,举起食指,发出警告。全场观众嘘声一片,甚至开始有节奏地大声起着哄,从看台上扔下来的座垫几乎铺满了整个圆型场地。
我们是背负着所有人的愤怒和畸形的渴望准备上场的。我的斗牛经纪人用求救的眼神望着我。
雄牛被放了进来,是一头棕黄色,身上带着白斑的,来自不知名的牧场的牛。观众的嘘声再次响了起来,已经有人在咒骂了。那声音像是夏日阴雨季节在天边滚动的雷。
长枪手退了下来,该是他出场的时候了。
看到他一瘸一拐地跑上场去,我很想帮一帮他,可那是他的工作,我不能插手。
他的动作在我看来是心碎,在观众眼里却只是滑稽和耻辱。他们先是一阵爆笑,随后紧跟着就是排山倒海的骂声。
“混蛋,你以为这里是马戏团吗!”
“你这小丑!”
“是谁把这条瘸腿的老狗放进来的?”
笑声四起,挡板护栏被拍得山响,口哨声,就连乐队似乎都要开始演奏嘲讽的音乐。
可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事。
第一对标没有挂上。观众愤怒的情绪在升温。
第二对标挂上了,但并不深,雄牛晃动了一下身体就把它们甩在了地上。他的腿行动不便,可就连雄牛似乎也要戏弄他一下,不断地追逐他,逼着他拖着微瘸的右腿,在场中蹒跚地跑着,一个躲闪不及,左腿大腿外侧被牛角挑中,有血淌了下来。
观众开始变得平静,但这不是出于怜悯。他们决定把这次表演当成一幕滑稽剧来看。
“顶死他,亲爱的!”不知是谁模仿着女人尖细的嗓音喊了一句,掌声四起。
第三对标根本不可能挂得上,他还能够回到挡板的保护区已经是个奇迹了。
他从我身边慢慢地走过,我听到他粗重甚至有些蠢笨的呼吸声,那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他向我投来一个充满歉意和无奈的眼神,我只感觉五内俱焚。他的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就像个憨厚朴实的乡下人,甚至像个白痴。
“你这懦夫!”欣赏够了滑稽剧的观众们开始清算他欠下他们的债。
“败类!”一个座垫被大力地抛了下来,正砍在他的头上,把他的帽子砸歪了。
他还是笑,像个傻子一样。
“混蛋!”绿色的座垫被接二连三地抛下来,他笨拙地用手护着头。座垫砸在他的手上、肩上,有一块砸中了他受伤的左腿,他不得不单膝着地跪了下来。
可他还是笑,像个傻子一样。
他越是这样人们就越是愤怒。各种各样的杂物、垃圾都一起向他扔来,一个醉汉甚至把手中的酒瓶也向他扔了过去。那酒瓶撞在他的头上碎掉了,鲜血从额角淌了下来,瞬间染红了整个脸颊。
他依然是笑,像个傻子一样。
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只能简单地说,我疯狂了。
我发了疯似的奔过去想要把他从那些同样疯狂了的人们手中解救出来。
可我的助手死死地抱住了我。
“你只有杀了那头牛才能救他!”
于是,我大喊着冲上场去,没有引斗,没有兰塞,没有那法拉斯,没有维罗尼卡,什么都没有,只有绝望的一剑。我把一切都赌在了这一剑上。这一剑之后,一切都将结束。
牛奇迹般地倒了下去,而且没有再起来。
全场安静了半分钟。
半分钟后,整个斗牛场沸腾了。观众还没有完全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但牛已经死了,这就够了。今天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富有戏剧性的一天。
“英雄!”
“天才!”
“勇士!”
围攻他的那几个人也纷纷停手,悄悄地退回到了看台上。他们应该庆幸自己觉悟得还不算晚。
现在是一群助手和场外医生围住了他。
我在那片欢呼声中静静地向他走了过去。
我用手推开那些挤在他旁边的人。
“他怎么样了?”我问,语气平静地连我自己都觉得疑惑。
每个人都神色凝重。
“他,他恐怕……”斗牛医生看着我的表情,话说了一半,没有继续。
“好了,你们都去干自己的事吧。”
“可是,先生……”
“我说了,你们可以走了。”
人们纷纷散去,有几个不放心地回头来看,却被我的神情骇地打消了念头。
我跪了下来,用手轻轻抬起他的上半身,把他那颗满是鲜血的头慢慢放在我的膝盖上,他的血把我的礼服染得更红了。
我知道斗牛士一定会流血,但不知道还可以这样流。
他就这样无助地躺在我的怀中,四面八方满是赞美我的欢呼声。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淌,泪水滴在他的脸颊上。我已经没有气力号啕大哭,在这圆型的地狱里。
他微微睁开双眼,用他那已经开始混浊下去的瞳仁凝视着我的面庞。我努力地使自己已经抽搐的脸挤出一个微笑。
他笑了,淡淡地一笑,就像春天。
他看见我在哭,想帮我擦干泪水,手臂抬到一半,却没有力气继续。
我小心地握住那只颤抖的手,帮它贴在我的脸颊上。他的手如此冰冷,使我全身麻木;他的手又如此温暖,就像父亲。
他的嘴唇动了两下,只说出了一个词:
“先生……”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低头一看,是艾利亚斯。
“你还好吗?”
艾利亚斯抬起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鼻子抽动了几下,倔强地把感情压了回去。他在成熟。
“还好,先生,请您继续。”
“他就那么在我怀中断了气。”
“然后呢?”
“我把他埋了。”
“然后呢?”
“我推掉了所有的合同,开始往南方走。”
“然后呢?”
“我累了。”
“然后呢?”
“我睡着了。”
“再然后呢?”
“你来了。”
艾利亚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向我:“先生,我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