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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五幕——北方的安魂曲 ...

  •   我一个人躲了起来,七天七夜。那几天我的头脑中总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海中甚至没有他的形象。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躲起来,只觉得心中安静得可怕,甚至可以听到回声。
      七天后我才想起自己似乎应该去看看他,可此时他已经被安葬了。
      打听到他墓地的位置并不是一件难事。
      七天没有打理的头发,松软蓬乱地垂了下来,几乎遮住了眼睛,我希望他能够原谅我以如此颓丧的形象面对他。
      凝视着树立在他墓前的十字架,我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以前在他面前那么容易就流下来的眼泪,此刻却怎么也不肯流。我抬起手想去摸一下黄土之下他的脸,手指在半空中弯曲了几下还是缩了回来。
      我就这样跪坐在那里一直到黄昏。如此久的时间,我竟然没有想起一句要和他说的话,一个爆破音发了多次也没能讲出那个单词。
      远远地响起了脚步声,我一惊,跳起身,拖着两条早就压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闪到不远处一颗粗大的橄榄树背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隐约可以看清人脸了。
      虽然傍晚的光线不是很强,但哪怕只是一支蜡烛的微弱亮光也足以使我分辨清楚来人。
      那是个女人,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女人。
      她来了,她竟然来了!我只听到自己异常的呼吸声。
      她用她那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墓地。良久,伸手摘下她那对格外引人注目的大耳环,轻轻放在树立的十字架上,然后跪下来,吻了上去,那一刹那,我的眼帘上又有了第一次领圣体那天时的感觉。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夜风中吹起的披肩、衣角,我愿本就已经麻木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重新瘫坐在了土地上。我的心开始有了一点痛的感觉,可头脑还是一片空白。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守约地升了起来,那一夜的月光格外清冷,连我要流出来的泪水都仿佛冻在了眼眶里。
      就在我准备起身去向他告别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夜风卷进了我的耳膜,踏碎了我的离愁别绪。我只好再次藏在树后,只探出半个头来观察动静。
      月光洒在一人一马身上。离得越近,马的步速越和缓,蹄声越轻,似乎是怕惊扰了谁的梦。最后,骑马人干脆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鞍,牵着马向这边走了过来。
      走到墓地前,那人停住了脚步。月光笼罩在他那张白净细致的脸上。
      是塞西奥。
      我听不到自己的呼吸。
      塞西奥就那样站了很久。我以为他会和他说些什么,然而他一个字也没有讲,只是静静地转过身去从马背上取下了什么东西。再转过身来,我看到他手中握着把铁锹。
      我的心又一紧。
      望着塞西奥一下下地铲去墓上的土,我只能僵立在原地,任恐惧从头流到脚,又从脚窜到头。
      快接近棺的时候,塞西奥扔掉铁锹改用手挖。他平静地挖着,但那种平静比疯狂更可怕。
      大概是碰到了棺,塞西奥的动作变得和缓起来。他用手轻轻地拂掉棺盖上的土,看了许久,才将棺盖慢慢地移开。
      那一刻,我猛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景象震得丧失了一切感觉。
      塞西奥双手捧着一颗头颅,他们彼此对视着。
      那是他的头。
      看着看着,塞西奥把他的双唇贴在了他的前额上。
      月亮固执地把它最强的一束光,定格在了他们的身上。
      ……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连不看的能力也没有,眼睛机械地定向前方,任一切的一切发展着。
      塞西奥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小心地把他的头包起来,又吻了一下,然后捧着向自己的马走去。
      就在要上马的一刹那,塞西奥顿了一顿,转身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告诉自己,他大概是发现了,他可能要过来了。可是我没有一点逃跑的力量。
      然而塞西奥并没有过来,他还是翻身上了马。那匹马在原地踱了两圈,便向来时的方向奔去了。
      我刚要试着把身体从树后面挪出来,就听见那马蹄声又转了回来。我背上的肌肉一紧,连忙靠在了树干上。
      马蹄声在树前停了下来,我的心跳也停了下来。
      一声金属撞击碎石的声音,我全身随之一紧。
      那匹马狠命地踱了几下步,便又掉头往原定的方向飞驰而去,而且再也没有回来。
      ……
      直到黑夜完全把那一人一马吞没,我才从树背后慢慢地爬了出来。爬着爬着,我的手突然碰到一件金属做的什么东西。一瞬间的冰凉之后,我只觉得手心里仿佛有火在烧,可我却无法把它扔掉。
      颤抖的手把那件东西举到眼见,一缕月光从它上面流过。
      是把剑,弯头剑,他的剑……
      ……
      我很想让自己站起来,但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好还是在地上爬。
      爬到他的墓前,我稍稍挺直了身子,愣了几秒,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用手挖起已经被塞西奥重新盖好的土来。
      挖着挖着,我的手因为惊恐而停了下来。我怕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把剑,然后轻轻地把它放进我挖的坑里。埋到一半,我又把那对耳环也埋了进去。

      从此以后,我又失去了方向。所有人都走了,那个队伍也就不存在了。
      我没有通知任何人,就重新走上了流浪的道路,我没有办法留在他的世界里。
      走得匆忙,我没有带任何东西,身上也一直穿着那天表演时的服装,这就使我的身份一目了然。
      就像在你离开我之后的那段日子一样,我曾试着融入这个社会,但显而易见,我失败了。离开那个家庭的时候,我几乎什么知识和能力都没有,在剑刺手身边我只学会了如何当一名好的斗牛士,我生命的存在形式已经被确定,我没有能力改变。我不是不想逃离,十五年如一日,但我就是做不到,不止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无论前进一步还是后退一步,都令我感到恐惧。
      那一天,饥饿、疲惫与炎热使我不得不停止向前,在路边随意地躺了下来。我渴望一点自由。
      突然,后背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我愤怒地转过身,撞见一张傲慢的脸。
      “没饭吃了?”那人脑后梳着条小辫子。
      “不关你的事!”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我尽量地抑制着自己的怒火。
      那人二话不说,劈头给了我一掌:“还敢这么大声说话!”
      “闭嘴!”
      “横有什么用?横能当面包吃吗?我现在正缺个助手,我看你还行。”
      “滚!我不干这个了!”
      那人先是一愣,旋即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斥着难以言表的感觉。
      “算了吧,年轻人都这样。再过两年你就明白了。不过你也没有必要搞明白,那没什么意义,面包才是真理。”
      等了一会儿,那人见我没有反应,怒气又窜了上来,踢了我一脚,转身就走,临走前还甩出一句令我终生难忘的话:
      “你以为装死不回话能解决一切吗?我是看在同行的份上才想帮你一把的。告诉你,你不干这个,就连狗都不如!你这懦夫!”
      看着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一下子翻身从地上坐了起来。

      “你猜那以后我去干了什么?”我仰起头问艾利亚斯,声音中带有一种诡异的兴奋。
      艾利亚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像是要满足我孩子样的虚荣心。
      “我猜不出来,先生。我猜不透你的心,始终猜不透。”
      “我到市区中心,去找了个大师,给他当班德利里奥罗。”
      艾利亚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脸转向窗外,但大概是惊觉有些失礼,很快又转了回来。
      “何必呢,您又何必呢,先生。”
      “可这毕竟不是高兴不高兴做的事,而是需要不需要做的事。”
      一阵沉默过后,我刻意地笑得很轻松:
      “其实我那段日子过得很快乐。”
      艾利亚斯诧异地看着我,眉眼之间充满了疑惑与怜悯。
      我假装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我跟了很多任大师,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在剑刺手那里学不到的东西,我看到了一个,与剑刺手展示给我的完全不同的斗牛世界。他们酗酒、赌博、不择手段地玩弄女人;在场上,一味地蛮干,做一些惊险但毫无美感的粗俗动作,以博得观众的认可与好感。起初我非常不习惯,我发现自己不仅无法融入社会,甚至无法融入斗牛的主流圈。但慢慢地,我就学会了闭上眼睛,堵起耳朵,什么都不去想。有一次,我把花标插得太狠,那头牛背上的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溅了我一身一脸。听着全场观众疯一般地掌声,欢呼声,我禁不住用舌头舔了舔流到我嘴边的血。”
      “够了,先生。”艾利亚斯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全身因为愠怒不自禁地微微颤抖,眼睛里有火在烧。 “您累了,您需要休息了!”
      “好啊,天亮了,白天应该斗牛,不应该讲故事。”
      门“砰”地一声被艾利亚斯甩上,屋里只剩了我一个人。
      我听到自己魔鬼般的笑声,可脸颊上却是潮湿的。
      ……
      次日清晨,一阵敲门声,把我从本来就不深的睡眠中拉回到了现实世界。
      “进来。”
      果然是艾利亚斯。他半低着头,没有看我。
      “对不起,先生……我们,今天就去马德里。”
      “好啊,听你的。”
      门又被关上了,这次声音很轻。

      一路上,我们之间很少讲话,即使是睡在同一个屋子里。艾利亚斯总是回避问我任何问题。他不问我也不说。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跨过曼萨纳雷斯河
      进了马德里城,循例是要找一家旅店住下来的。这些自然不用我操心,因为我们都按合同办事。
      正式表演的前一晚,在屋子里,艾利亚斯再次盯住了我的眼睛,我内心慌乱,可还要在表面上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先生……”看得出,艾利亚斯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这句话的,“那个塞西奥后来怎么样了?”
      说实话,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怎么,你对这个故事还有兴趣?”我的语气充满着可恶的戏谑意味,连我自己都愿意为此而用拳头捶打胸口。
      “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直接一点儿告诉我。”艾利亚斯还是年轻,这真好。
      “嗯,啊,他,他吗,你想知道他?好,好,我说,上帝!”我无法面对艾利亚斯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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