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沈如期

13、玉簟秋（四）

　　安静下来的人潮开始躁动，或惊或羡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尹勋柏，连同队的荀天昊都面露震惊之色，少顷才平静下来，一笑道：“勋柏，恭喜。”

　　尹勋柏眉开眼笑，脸上自然是难抑的喜容，对着荀天昊微一颔首，又看向穆南山道：“多谢大人赞誉！”

　　穆南山轻轻一笑：“姓名。”

　　尹勋柏心中震动，昂然道：“冀州六侠庄，尹勋柏！”

　　穆南山挑眉道：“原来是尹六侠的公子。”

　　尹勋柏激动不已：“大人知道家父？”

　　穆南山道：“略有耳闻。”向他一直垂着的右臂淡淡一看，转过身道：“回屋养伤，其他人去旁边继续练，下一排，准备开始。”

　　众人纷纷回神，或喜或悲，各自依言而行。

　　尹勋柏笑嘻嘻地蹦回屋里，关玥站在队中，震撼未消，嘀咕道：“想不到尹勋柏这么厉害！”想起昨天他被莫岑溪轻松教训的那一幕，一时难以置信。

　　商余站在她旁边哈欠连天，懒洋洋提起剑来，道：“他昨儿在树林里练了一天一夜。”

　　关玥一震，掉头看他：“你昨晚找到他了？”

　　商余点头，关玥蹙眉道：“那你怎么不跟我和荀大哥说，害我们瞎操心！”

　　商余挠头道：“他不让我说。”

　　关玥气结，二人正嘀咕着，忽听穆南山一声咳嗽，急忙闭上嘴巴，提剑预备，仅短短一瞬，两个懒懒散散的人，竟都摆出了副虎虎生威的昂然面孔。

　　穆南山下令道：“开始。”

　　众人齐声道：“是！”话音甫落，“唰”一声破空脆响，十二柄剑刃整齐划一，自内向上一掠，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数条身影跟着跃起，转身之时，手中长剑顺势在身侧一带，继而刺入正北方，所使正是那一招“白龙出海”。

　　这一招甫毕，则该舞下一式“二龙戏珠”，关玥聚精会神，屈膝向前一迈，木剑正要送出，却忽给一只大手扣住。

　　“莫岑溪休息，其他人到边上继续练。”

　　花瓣簌簌下，穆南山如一棵巨松站在关玥面前，挡住峰崖外射来的晨曦。

　　关玥在暗影里眨了眨眼，继而茫然抬头，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棕眸，嘿嘿道：“那……我呢？”

　　“你？”穆南山长眉一挑，饶有趣味地松开她的木剑，道，“你刚才是在绣花么？”

　　关玥小脸一青，几个在旁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窃窃偷笑。

　　关玥心下恼火，便环目瞪去，等那些人有所感应，纷纷消停下来，这才看回穆南山道：“我哪里是绣花了？”

　　穆南山淡淡道：“临空画皮，全无气势，不是绣花是什么？”

　　关玥皱眉道：“那你上次又说我的剑杀气太重！”铮地荡开那柄笨拙的木剑，哼道，“再说，这块木头本来就笨头笨脑的，哪来的气势？我能拿它绣出花来已经不错了！”

　　穆南山却笑道：“气势在剑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关玥更是大惑不解，穆南山续道：“那种东西，得藏在骨子里。”言罢，手里的白龙剑向外一划，宛若狂风翻卷，径直荡向崖边的那棵桂花树，汹涌气势，直吓得关玥抬手闭眼，等放下手来，已自面如土色，瞠目结舌。

　　晨光下，一棵桂树花蕊震落，平地飞起，载着郁郁幽香，坠向远处的万丈深崖。

　　庭中二十多个人齐刷刷瞪大双眼，呆愣在地，唯独穆南山这位当事人眉目不动，徐徐回剑入鞘，道：“这才叫‘白龙出海’，而不是你那个‘银针穿洞’。”

　　关玥一双眼还定格在桂树消失的崖边，整个人恍若灵魂出窍，自然对穆南山讥讽之言全然未觉。

　　穆南山似对这个表情颇为受用般，轻笑一声，负手离开道：“三天后我再来视察，如还有不合格者，一律废黜武功，逐出天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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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的林间沙声阵阵，月若银盘，高悬在树林之上，投下清朗的光。

　　关玥手持木剑，神情凛然，双足在满地落叶上飞快地一起一落，来回比划着那一招“白龙出海”。

　　自昨天到这时，她已习练数百余次，然却还是屡屡不得要领，倦怠之下，不由心生气馁，大叹一声委顿在地。

　　热汗从头顶如注而下，汗雾自面颊一层一层地散开，关玥仰起头来，望着树叶缝隙里那一轮幽寂的圆月，忽然之间，竟生出一股难以言表的惶遽来。

　　“如还有不合格者，一律废黜武功，逐出天月峰。”

　　穆南山临走前留下的话清晰回响在脑里，每一个字都云淡风轻的，然组合在一起，却成了大家来到天月峰的第一个噩梦。

　　又或者，是第一道生死劫。

　　能通过考验登上天月峰者，必然是身怀绝技，背负个人梦想和家族荣耀而来。一朝功成，则名满天下，可若是一月不到，就给天月剑皇废黜武功，驱逐出境，必然是颜面尽失，为人笑柄。

　　别说是荀天昊、商余等身世显赫的弟子，就是她这个举世无亲的旷野孤鸿，都会对此感到莫大的挫败和耻辱，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师父。

　　清风拂面，带走些微燥热，关玥低头，望着手里木剑，忽然腾身而起，右臂疾挥，一串串飞叶在木刃边忽散忽聚，大起大伏，一招“白龙出海”竟已颇有忘我之境。

　　关玥寻得章法，忙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舞完“白龙出海”，心知已参透一二，便又复习一遍，身形起落之间，口中不忘振振有词：“尹勋柏和莫岑溪可以做到，我关玥自然也可以！”

　　然喊到“莫岑溪”名字时，蓦然心神一乱，转身划弧时一阵虚抖，先前凝聚起来的剑气大破。

　　关玥气急，回剑落于地面，忿然道：“这个死冰山，尽来坏我好事！”继而又“嚯”一声大吼，振剑跃起，口中叫道：“大胆冰山魔，本少侠灵山桃木剑在此，还不速速降服！”威风大振，转身时剑尖嗖的一掠，既轻且快，顺顺当当地使出末端那一式取人咽喉的杀招。

　　关玥喜不自已，猛一抬头，却见月色清明，林里花落如丝如絮，一人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木剑前，目光冷邃，道：“冰山魔？”

　　关玥“啊”一声大叫，撒下木剑向后一跳：“你！……”

　　莫岑溪垂睫扫了眼地上那物，再睨回关玥：“关道长的灵山桃木剑不要了么？”

　　关玥又惊又怒，全身颤得冷汗直冒：“你走路出声会死吗？每次都一声不响地冒出来，会吓死人的知不知道！”

　　莫岑溪薄唇微动，关玥忙打断道：“别说什么你本来就在这里！这四处我早就查探过了！”

　　莫岑溪抿住唇，冷道：“你倒是细心。”

　　关玥皮笑肉不笑：“这不都拜你所赐么？”

　　莫岑溪低哼一声，探脚挑起地上的桃木剑，踢进她怀里道：“看着！”

　　话音甫落，一拍鞘口弹出腰间长剑，双足在地面一划，登时一个“青龙转身”飞旋而起，银亮剑锋自胸侧飘飘然一荡，飞花四坠中，黑影闪烁，转瞬便已舞罢那一招“白龙出海”，较之当日，更多飘逸随性之范，宛如他自己便是一条清逸脱俗的碧海白龙。

　　关玥兀自惊叹，忽又见莫岑溪凌空之时，身形急转，长剑自腰后送出，唰一声在东北面荡开一对剑花，卷起满地落红，猎猎翻飞，接着迅速回腕收势，竖剑在背，落足于地。

　　这一幕转瞬而没，快若奔雷，却正是惊鸿一瞥之间，双龙已戏珠夺命而去。

　　关玥长吁一声，惊艳之余，禁不住道：“我原本一直以为，‘二龙戏珠’该是两人并肩而使的一招剑法！”

　　莫岑溪不屑道：“剑皇之位永远只留一人，谁会来陪你并肩戏珠。”

　　关玥挠头讪笑，走上来道：“我试一次，劳烦替我看看，若有不对之处，还望莫师哥多加指教！”

　　莫岑溪神色微怔，别开头道：“别瞎叫，这儿没你师哥。”板脸收剑，走到一边。

　　关玥吐吐舌头，昂然道：“嘴硬，莫师哥看好咯！”

　　关玥言罢，木剑在手，轻车熟路舞罢那一招“白龙出海”，继而便是那一招半生半熟的“二龙戏珠”，路数和形态虽在，却没有莫岑溪的半分神韵。

　　关玥自也察觉，悻然收势后，又凝神再来一遍，如此往复数回，还是不得所终，忍不住叹道：“我想，这大概是我自身不太像龙的缘故……”扭头一望，正见大树下，莫岑溪一张古怪的脸。

　　关玥心底偷笑，脸上却状似苦恼，道：“莫师兄，你能不能来亲自教教我？”

　　莫岑溪不悦道：“不要叫我莫师兄！”

　　关玥道：“好罢，莫大哥。”

　　莫岑溪还是恼羞不快：“也不要叫莫大哥。”

　　关玥气急道：“那叫什么？冰山……”

　　莫岑溪忙冷声打断：“莫岑溪！”皱着眉自婆娑树影下阔步走来，不知是否因月色轻柔的缘故，脸虽还是怒的，然眼中却已无往日的冷冽。

　　“跟着我一起，看好了。”莫岑溪轻声说罢，并肩站到关玥身旁，缓慢有致地舞开剑锋，一边示范讲解，一边细看她的进度。

　　关玥看他恁般细心，一时心中大动，当下收敛玩心，潜心贯注地学起来。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在月照林下翩然来回，由生到熟，渐生灵犀，莫岑溪霜一般的面色也开始变暖，动作逐渐加快。

　　转身刺出两个剑花时，关玥身姿忽然不稳，莫岑溪忙探手在她肩头一按。

　　关玥一愣，回过头来，如烟笼月里，不偏不倚，正与他鼻尖相隔，四目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