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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番外《胡天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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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南方日渐多雨,福州也是如此。福州城里有一户姓胡的人家,夫妻老来得子,起名为胡天保,是祈求上苍保佑他健康平安之意。这一年,他七岁,一日出门并没有带伞,偏偏乌云聚拢,下起了大雨。
凉凉的雨水落下来时,他用袖子遮在头顶,慌慌张张地跑,看到前方有一家店,就加快步子奔到了那里,背靠着紧闭的门面,躲在屋檐下,稍稍舒了一口气。
不久,从前方匆匆奔来了一个约摸十岁的少年,也是没有带伞,擦了擦脸上的水,也是舒了一口气,然后,看到了胡天保。
“妹子,你也没有带伞么?”那少年张口,一问。天保东张西望一番,没有看到附近有女孩子,疑惑了片刻,愣住,用食指指着自己,启唇:“你在跟我说话?”
那少年答道:“对啊,你以为我在跟鬼说话么?”天保纳闷,微微张口要解释,但一想跟对方并不认识,就不说话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错认性别,就不计较了……”他心里暗暗想着,静静地望着雨珠顺着檐角连续不断地滴落下来。
那少年立在他旁边,也是背贴着门面,却是低头看着地上溅起的水花。许久,他愣是按捺不住,启唇喃喃,“也不知道这场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上学堂一定是迟到了。”
天保扭头,看了看他背着的书袋,微微张口:“你家肯送你去学堂读书?”那少年点点头,应答:“嗯!因为我爹是芝麻官,想我将来能当大官。”
“我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天保叹道。那少年对他说,“因为你是女孩子,学堂不收女孩子的。”天保唯有暗暗心道:“……是因为我家是摆摊卖面的,赚的钱不够送我进学堂读书啊……”
那少年看着他静静的模样,笑了一笑,又道:“不过,难得有女孩子想上学堂读书。”他低下头,抿唇不答。
雨,一直下,天保一直望着外面,他身旁的少年就像是个话痨,总是时不时地对他说话,他只是感兴趣时就会一两句,不感兴趣就丝毫不回答。
一个半时辰过去,等到雨终于止住以后,天保第一个大方迈步走出去,不顾及那个少年,那少年怔怔看了他两眼,想起自己是要去学堂的,又赶紧奔了出去,往后另外一条路快步奔跑而去。
天保偶然回头看了那少年的背影一眼,看了一眼他的书袋,只是羡慕了一眼,又回头继续往前走自己的路。
集市里某处,有一个专卖各种面食的摊子,天保缓步走向它,正在擦桌子的女店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启唇道:“回来啦?”天保走近她,点了点头,“嗯……”
“去帮忙招呼客人罢。”女店家,天保的母亲杨氏吩咐道。天保二话不说,就缓步走到一张桌子前,问那两个食客,“要吃些什么?”食客看了看他,答道:“来两碗龙须面。”天保立即走到灶台前,告诉父亲。
食客扬声,对擦桌子的杨氏说:“店家,这女娃儿长得好秀气,是你闺女么?”杨氏回头,只是含笑着,不回答。许多人都把胡天保当成是女娃儿,日子久了,夫妇俩就习以为常,逢人也不解释了,只是觉得孩子尚小,被误认性别也无关紧要。
须臾,天保将两碗面端出来,放在桌案上,然后就在一旁坐下,一边玩着自己的发尾一边发呆,脑海里总是想着那个少年的书袋。
“我也想上学堂读书……”他心里喃喃着,抬起头,看着母亲杨氏忙碌的身影,又垂下头去,一脸苦闷。
几日以后,天保在一条长街缓步行走,前方有轿子也缓缓过来,从那轿子里头陡然跑出一只白兔,蹬着后腿一个劲地往前蹦,天保见状,赶紧将它逮住,抱在怀里,见它生得可爱,抚摸着它的头。
“停轿!赶快停轿!”轿子里传出妇人的声音,轿夫把轿子停下了,帘子掀起一角,出来一个少年,要去追兔子,一见兔子在天保怀里舒了一口气,再看天保一眼,却是吃了一惊,一句话自他喉咙里出来,“是你……”
天保平静地看了看他,晓得这只兔子是他家的,就大方地递给他。“谢谢你。”那少年接住了兔子,道一声谢。这时,轿帘子被掀起一角,又传出妇人声音,“兰嘉,兔子抓回来了么?”那少年回头,应了一声‘哦’,赶紧转身,即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又道:“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也算有缘,我叫宋兰嘉。”话罢,直接掀起帘子进了轿子里,轿子随即缓缓抬起,从天保身旁缓缓行过。
次日,天保到镇上的大学堂,立在门外,向学堂里面张望着,半晌,有许许多多的少年背着书袋走出来,皆从他身旁经过,对他是视若无睹。宋兰嘉一出来,一见他,便止步在他的面前,道:“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么?”
天保根本不知道他是在这里读书,只是一时想到这里来看一看,不巧又遇上这个少年,微微张口,答道:“我只是来看一看……”
宋兰嘉嘻嘻含笑着,“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既然这么有缘,咱们就做朋友吧?你,记得我的名字么?”天保应答,“记得啊,你叫宋兰嘉。”
“嗯!”宋兰嘉满意地点头,又说:“不过,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天保大方道:“我叫胡天保!”随之有些谨慎,“只是我怕你一听说我家里是干什么的,就不敢说要跟我做朋友了……”
宋兰嘉经他这么一说,反倒是更为好奇,“你家是做什么的,这么见不得人?”天保慌忙解释:“不是见不得人,是容易被人小看而已。”
宋兰嘉笑了一笑,“我只小看那些不把王法放在眼里的坏人。”只因这一句话,天保胆子大了一点,坦白道:“我家……是在街上摆摊子煮面的……”
“好啊!正好我肚子饿了,就去你家摊子吃面。”宋兰嘉一腔爽快和大度。天保愣了一下,暗暗舒了一口气,道:“先说好,你要是觉得不好吃,可还是要付钱的。”
宋兰嘉呵呵道:“我向来是不会吃霸王餐的。”迈步便跟着天保走。天保带他到了自己家的摊子,母亲杨氏从灶台前走出来,一见宋兰嘉,即刻对天保高兴道:“今天带了朋友过来啊?”天保点头,“嗯……是新朋友。”
杨氏便客气地请宋兰嘉坐下,然后回到灶台前,立刻煮了一碗最拿手的面线,端到宋兰嘉的面前,宋兰嘉一闻,觉得香极了,趁热尝了一口,紧接着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对天保说,“以后,我有空都来你这里吃面……”
天保不说话,只是扬起了笑容,嘻嘻笑了笑,半晌,忽然提议:“你要是喜欢我娘的手艺,我家可以不收你钱,只要你有空时教我识字。”宋兰嘉端起碗,喝了一口面汤,一口答应了,“没问题。”
此后,他们常常在一起,宋兰嘉一直把胡天保误认为是女娃儿,而天保也一直不敢吧真相说出来,如此这番,一晃眼就过了几年,天保十四岁时,宋兰嘉上京城考状元去了,等到宋兰嘉以新任巡按御史的身份回到福州时,天保正好年约十八。
长大的胡天保暗暗爱慕着宋兰嘉,一直等着宋兰嘉回来,一日,他正在照看着摊子,听说福州来了一个新任的巡按御史,便跟着人潮去观望。威武的队伍从他眼前经过,轿子里的人的模样,他看不到,只得问身旁的百姓。
那人说,新任的巡按御史大人也是福州人,名为宋兰嘉。天保闻言,欢喜至极,一心想要上前与轿里的人相认,但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摸自己的头,踟蹰起来,心道:“我这个样子,兰嘉一定认不得……”
大喜过后,是忧愁,天保一脸愁眉不展地回家,路上,看到那些姑娘从自己面前经过,不由痛恨自己出世时不是女娃儿,呆呆看着那些来往的姑娘片刻,聪明的他,陡然扬起了笑容,计从心来。
他跑回家里,溜进父母寝房,在柜子里乱翻衣服,翻了老半天皆一无所获,纳闷着,走出了屋,硬着头皮走进灶房,问杨氏:“娘,你以前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哪去了?
杨氏正在劈柴,一边劈着干柴一边答,“早就拿去当铺换钱了。”随之停手,抬起头,疑惑道:“你问这个是要干什么?”天保勉强挤出笑容,“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的。”一转身,失望地退出灶房。
“连一件像样的女子衣服也没有,我这个样子,可怎么去见兰嘉……”天保到了院子里,皱着眉,低声喃喃着,心里很是不快。
他搔了搔头,在院子里不停徘徊着,越是执着这个问题,心里就越着急,心里一个劲地在说‘怎么办怎么办’,甚至望着天,祈求上苍帮一帮他,偶然间,他的目光扫过邻居家的那堵墙。
他想,那些花花绿绿的女子衣服,家里没有,不过邻居家一定是有,不如先借来用一用,等见了兰嘉之后再归还。心里是这么盘算,决定也是这么定下了,拿了一根长竹竿,他就出了屋,跑到了邻居家的后门去。
邻居正好不在家,他辛苦地爬到了墙顶,望了一望院子里,看到架子上正晾着几件女子衣服,他心里高兴着,朝离自己最近的罗裙和上衣小心翼翼地伸出竹竿,小心翼翼地一撩而起,弄到手以后,就把长竹竿扔进院子里,爬了下去。
换上一身女装以后,天保从一个无人的小巷子里走出来,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满意,再摸摸自己的头,抚了抚发,也有些满意,再一摸自己的脸,却不太满意了——年轻姑娘都涂胭脂抹粉,他脸上却什么也没有。
为此,他特意去了一趟胭脂水粉铺,买了胭脂水粉,然后特意请女店家替自己化妆,下午申时,他来到御史府,在门外徘徊瞻望着,愣是不敢叫人通报。
许久,有人吆喝一声‘巡按大人回来了’,天保回头,呆呆看着轿子缓缓行过来。前头的师爷见了他,冲他吼道:“挡道的,赶快走开,别挡了大人的路!”天保乖乖地退步,退到了一旁,也是呆呆看着轿里的人出来。
宋兰嘉迈步,上了石阶,偶然回头看了天保一眼,但只是迟疑了一下,仍继续上石阶,过了这五级石阶,径直与师爷大步入了府邸。
天保看着他的背影,垂头丧气,转身,准备要走。一个护卫从府里快步出来,朝他脱口叫了一声,“姑娘!请留步!”他回头,疑惑地看着来人。
那护卫走到他面前,问道:“姑娘可是姓胡?”天保心里暗暗喜出望外,连忙点头。那护卫说,“那么劳烦姑娘到府里一趟,巡按大人要见姑娘你一面。”
天保迈步就跟着护卫入了御史府,到了院内,就见宋兰嘉端正坐在石桌前。宋兰嘉抬眼,直直盯着天保片刻,认真不移的眼神一时令天保暗暗慌张。
“我曾经,在福州遇到一个小姑娘,姓胡,家里是摆摊卖面食的,自从我上京赶考,在京城当官以后,已经有几年没有回来了……”宋兰嘉陡然出语,慢慢回想起来。
天保高兴着,脱口:“兰嘉!是我啊!我是天保!”宋兰嘉扬起嘴角,微笑起来,“我只怕认错人,不是你呢……”
随即,宋兰嘉起身,走到天保面前,绕着他打量了一番,说道:“真是女大十八变,你变得更美了!”天保嘿嘿笑了笑,心里很是高兴。
“我已经几年没有去你家的摊子吃面了,不知道你娘还肯不肯煮一碗给我?”宋兰嘉又道。天保大方道:“难得你还惦记我家的面,你要是想吃,我现在就带你去。”
宋兰嘉抓住他的手腕,缓言:“不用那么急,你先坐下陪我聊一聊,等晚些时候再去刚刚好。”话罢,牵着他到石桌前,一起缓缓坐下,对他说起在京城的那些日子所经历过的事情,还提起皇帝差点儿就钦点自己为公主驸马的事。
天保暗暗艾慕着宋兰嘉,闻言大吃一惊,后来又听宋兰嘉说心里早有喜欢的姑娘了,心里更是如晴天霹雳般,受了莫大的打击,对宋兰嘉后来说的话是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