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十九章 ...

  •   旧痕
      第十九章
      1
      转眼已经进入五月。天才下过雨,雨住了,房檐上淤积的雨水滴下来,落到青石条台阶上。
      秦仲卿在屋门口儿上站着。残剩的雨滴,时而在他眼前坠落。他抬头,眼望见月从云里出来。月像孕妇的肚皮,圆又白,圆白得发亮。他从裤子兜里摸出烟,点燃一根,抽上了。
      “秦先生,您到底想好没有?”穆子夜见他还杵在门口,从屋子里赶出来,对他道,“您要是还没想好,就进屋里想?当心吹了风。” 秦仲卿回过头,表情凝重地望他一眼,没有进屋。
      穆子夜倚上门口,看着他笑了:“您几时也抽上烟了?”
      秦仲卿不由得红了脸,实际上,他从没在穆子夜面前抽过烟,赶紧把烟捻灭了。
      “不碍的,抽吧。”穆子夜道,“以前,三宝跟冯大哥倒是经常抽,都习惯了,只是别站在风口上抽,喝了风。”
      秦仲卿点点头,跟穆子夜进屋去了。
      几个月前,也就是初春时,秦仲卿回到北平。他在苏州逃避命运的日子里,北平给他安下了一颗命运炸弹。他回到秦府才知道,白美凤嫁给了秦仲恺。他不明白许多事,便到商行向秦仲恺问了个明白。
      婚礼已定下日子,请帖亦发出去了,新郎却不见了人影。秦仲恺跟白家商量,是不是取消婚礼?但白儒认为,这未免太失他白老板的面子。白夫人也悄悄告诉秦仲恺,说白美凤的肚子等不了。
      反正都是跟秦家人结亲,二少爷不在,还有大少爷不是?什么二少爷大少爷的,还不都是少爷?秦仲恺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戴了亲弟弟的绿帽子。难道冥冥之中真得自有安排?他不敢相信,更不愿认这门亲,可为祖宗想,单单是那栋洋房跟商行,他也只能戴上这顶绿帽子,而在心里,他觉得对不起祖宗。
      至于白美凤,秦仲卿在紧要关头不见了人,她明白了对方绝没那个心!这全怪她自己认死理儿,她即生气又难过,更后悔,却还想着他。她一心幻想,婚礼当天,秦仲卿会突然出现,来娶她。结果,婚礼当天,秦仲卿没回来。她赌了气,一心要把孩子生下。她就不信,秦仲卿还能在外面漂一辈子?就冲着那个叫子夜的人,白美凤也敢断定,秦仲卿一准儿还得回来,回北平来!到时候,她打算把孩子给他看,叫他知道知道他干了多造孽的事儿!最后,她的孩子因为早产,身体嬴弱,没两天便死了。她也彻底断了念,跟着既不爱她,她也不爱的男人过日子。
      再说秦仲恺,因为孩子的死,反松口气。外人不知那孩子是秦仲卿的。孩子在娘肚里成形时,人都说秦仲恺好福气,才成亲就有了后。孩子早产,人家依旧说了许多好话,什么早生早立子,早生早享福。越这么说,秦仲恺心里越憋屈。戴了亲弟弟的绿帽子,说白了就是给人当了王八!这丑事儿,他不好讲出来,更不能对白美凤怎样。现在可好了,孩子总算死了,心里也好过了些。他觉得,多少有脸敢看一眼祖宗们了。
      秦仲恺与白美凤虽是夫妻,但从拜堂那天至今,都没圆过房。他们不过是住在一个大房子里,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两个陌生人,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管谁。即便如此,他俩也谁都没想过离婚,各有各的打算。秦仲恺想用这婚姻来扩大商行经营,和秦家声望。白美凤想呆在秦家,等秦仲卿回来,即使不能跟他结婚,也想整日地看见他。
      秦仲卿从苏州回来时,秦仲恺叫他住在家里,他住下了。其实,秦仲恺不喜欢他回来,因为他丢了秦家的脸,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又没法子赶出去。
      秦仲卿在秦府住下了,可并不安分。他知道一切后,积极地在外面找工作,时时准备搬出去。他回来的事,柳三宝也知道了,估计是白美凤说的,亦或者是柳三宝在穆子夜家看见了那箱行李。
      柳三宝约秦仲卿吃过几次饭,秦仲卿心里还跟这儿时朋友有些隔阂,对方却依旧热情,跟他说了些北平最近的新鲜事,还问了些情况。他照实说了,却瞒下跟白美凤的那档子事儿,和离开北平的原因。当然,柳三宝不知白美凤的结婚对象本应是秦仲卿——请柬上只写了:白小姐与秦先生,没有写出名字。
      闲谈时,秦仲卿跟柳三宝提起正找工作的事,还说他不想在自家商行做。柳三宝真有心,没多久,托柳老爷关系,给秦仲卿在衙门里找了个记事的差。
      秦仲卿去了衙门,干一段日子,攒下些私房钱。他背着秦仲恺,特别是白美凤,预备偷偷地搬出去。
      就在这时候,三月末的一个雨夜,又有人回到了秦府,是苏玉。
      秦仲卿见到苏玉时,她浑身都给雨水淋湿了,嘴唇冻得发白,狼狈之极,身上的衣服,还是离开北平时的那件,只是没了秦仲卿给她的黑耀石别针。她用它换了张回北平的火车票,还是从前门火车站下的车。
      家人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没回答,只说在广州过不下去了。又问她那个男人呢?她摇摇头,没多说一个字。

      2
      苏玉跟着相好跑去了广州。
      那个相好,哪里真心要跟她过日子?她带去的值钱东西,全叫他造光了。唯独秦仲卿送她的别针,一直叫她别在那件衣服的领子上,被人误认作扣子,才逃过一劫。
      没了钱,那相好便打起她的主意,打算把她卖去南洋,这事偏叫她知道了。她必需得逃跑,用别针换了张火车票。除了北平的秦府,她想不出落脚的地方,只得回来了。
      苏玉见当家的——秦仲恺已娶了亲,心道秦府也没了她的地方。
      实际上,秦仲恺也不喜欢她回来。先前,秦仲恺看着死去的秦老爷面子,叫她一声“六姨娘”,不然,依着他,才瞧不上这不正经的歌女。后来,她主动离开了,便不再是秦家的人。现在,她又回来了,俨然成了不相干的外人。
      苏玉打算搬出去,可身上分文没有,正为难时,碰巧秦仲卿告诉她,他也要搬出去。他不愿每日里看见白美凤,心里有愧。他俩商量了商量,一起搬了出去。
      秦仲恺没有阻拦,因为亲弟弟叫他当了王八,更重要的,亲弟弟辱蔑了祖宗的名誉。他更不希望苏玉住这儿,在他看来,苏玉是个不正经的女人。这两个人搬出秦府,便彻底“肃清”了门庭。
      两人离开时,白美凤叫秦仲卿不要再走。秦仲卿回说:“咱都是为了不爱自己的人,才弄到这步田地,也算同病相怜了,既如此,又何必死不放手呢?”
      他和苏玉先找家小旅店住下。白天时候,秦仲卿去上班,苏玉就到街上找房子。兵慌马乱的年月里,谁都不愿把自家房子租给不相干的人。买房子吧?他们又没那么多现钱。偏偏遇上了走马灯似的政府,衙门换了人,秦仲卿干了没多久的工作也丢了。他们只得从旅店里搬出来。
      没奈何,秦仲卿带着苏玉去找穆子夜。他从苏州回来时的行李,还存在穆子夜家。此刻,他又带了个女人来。
      秦仲卿对穆子夜说明缘由,穆子夜便叫他们住下了。
      今天白天,秦仲卿领苏玉搬了进来。

      3
      刚刚,秦仲卿正为今晚他该睡在什么地方而苦恼。
      穆子夜家不大,唯一空着的柴房已经收拾干净,给苏玉住了。正房除了外堂就是里屋。若说以前到还好办,可现在,秦仲卿知道了穆子夜跟柳三宝的关系,而他又对穆子夜怀有那种心思,多少有些不自在,简直担心自己一时控制不住——跟白美凤的事,就是个教训。这事儿,他没敢跟穆子夜说,也没对苏玉提,他怕这两个人会瞧他不起。
      夜已深,白灯笼里的光也息了。苏玉早就睡下,唯独秦仲卿还在自寻烦恼。
      “秦先生?”穆子夜将房门关了,“您遇着事儿先想到我这儿,是我的造化,可您这样儿,还真叫我挺难堪的。”穆子夜说着,红了脸。
      “不,我没别的意思!真的!”秦仲卿不知怎么解释。憋了半天,他也红了脸,支吾着:“……我……我是怕……怕给你找麻烦……”
      “找麻烦?”穆子夜不禁笑了,“您怎么瞧我的,我能看得明白,三宝跟您说过什么,我也知道。您没三宝那么浮躁,我都不怕,您还怕什么?我信得过您。”
      “信我?信我什么?”
      “信您绝干不了出圈儿的事儿。”
      秦仲卿不禁苦笑:“你的意思是……”
      “先前怎么着,往后还怎么着,俩大男人怕什么。再说,您明天还得出去寻事儿干不是?有琢磨这的工夫,还不如早点儿歇着,明儿个早些起呢,您说是不是?”
      秦仲卿一听这话,又不觉得苦笑,低低说了句:“你总是把谁都瞧得透彻。”
      “我?”穆子夜也一笑,“没有的事儿。”
      “怎么没有?”秦仲卿忽然抬眼瞧上穆子夜的眼,努一努嘴,道,“至少,你把我看得透极了。”这话仿佛是对自己的责备,责备自己懦弱,总看不明穆子夜,又像是对穆子夜的埋怨,埋怨他与总他站在不同的位置上。
      穆子夜心里早明白几分,盯着秦仲卿看了一会子,既侧过脸,逃开了对方紧追不放的视线。
      月色迷离,窗外的影子斑斑驳驳。
      月光投到屋里,身边人微微的呼吸声,叫秦仲卿不能入眠。他额上冒了汗,想看一眼沉睡中的穆子夜,又不敢转身,害怕看上一眼,就要控制不住。他僵着脊背,睁着眼,盯眼前着黑洞洞的一片,只听穆子夜轻轻咳了一声,他脊背更是一僵。
      一切都那么静。
      秦仲卿想到往后的每一天,他都要这么忍耐,此刻,根本就忍不下去。他终于翻个身,正撞见穆子夜熟睡的侧脸。他瞧着穆子夜,借来几缕月光瞧着,不自觉地支起身体,从头到脚地反复细瞧穆子夜。他的视线仿佛可以穿透一切,穿透穆子夜身上的蓝布长衫,反反复复描绘着梦幻里的身体,想象那身体,想象着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妙。
      他控制不住地伸出一只手,手指颤抖着,悄悄碰了碰穆子夜裸露的脖子,纤细、柔软,有弹性。他的视线在穆子夜身上蹭了又蹭,终于,在穆子夜艳红的唇上停住。他盯着那唇,心怦怦乱跳,只见那唇微微动了动。他瞪大了眼,一年前醉酒的场景又从心底涌出。他回忆着梦幻中的穆子夜,通红了脸。瞅着穆子夜,瞅着那唇,他清楚,这一回决不是梦!他不假思索地吻上去,那唇极轻柔,有些甜,更有一丝疼痛——穆子夜咬了他。他吓一跳,粗喘着气,瞪大眼睛盯住穆子夜,穆子夜亦瞪着眼看他。
      “秦先生,你这是干什么?”穆子夜一把推开他。
      秦仲卿竟又凑了上去:“子夜、子夜,我……我……”他瞧着对方,瞧了一好会儿,才接着道,“……我喜……”
      “您一定是做梦了吧?”穆子夜打断他,转过身,背对秦仲卿,“这事儿我不会跟谁说的,也包括三宝,您甭往心里去,快睡吧。”
      被穆子夜这么一说,秦仲卿异常沮丧。他平躺下来,盯住黑漆漆的屋顶,回味着唇上留下的滋味,总不能平静,觉得自己太窝囊!咬了咬牙,重坐起身,也不管穆子夜是不是睡着了,他道:“我没做梦!你也不必瞒着谁,干脆跟三宝挑明了吧?我……我就是……我就是喜欢你!”他憋了口气,一下子憋红了脸,偷眼望向穆子夜,正望见对方的脊背。
      穆子夜身上的蓝色的长褂,那蓝色渐渐与四周围的黑暗融成一体,月光又用金色勾勒出他纤瘦的身形。秦仲卿以为他一定要说些什么,结果,他什么也没说,似睡着了。
      秦仲卿叹息一声,还不死心,敛住呼吸,欺下身,贴近穆子夜。
      穆子夜闭着眼,侧脸给月光笼着,好像真得睡着了,呼吸极平静,不知秦仲卿贴了上来。
      秦仲卿瞧他半晌,终于在他侧脸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似的吻。卿仲卿紧张地等了会儿,然而,穆子夜没有醒来。
      第二天一早,秦仲卿起来的时候,穆子夜早出门去了。
      ……昨晚的话,还有后来的吻,他到底知不知道?秦仲卿心里很是忐忑,觉得自己还是太鲁莽,以为穆子夜一定暗笑他傻里傻气。他皱着眉头,打算出门,苏玉却叫住了他:“哪儿去?”
      “去……”
      “去找他?他早出去了。”
      秦仲卿明白,苏玉口里的“他”,指得是穆子夜。秦仲卿依旧皱着眉,动了动唇,回道:“不是。”
      “不是么?”苏玉嘿嘿地笑起来,“昨儿夜里,我上茅房的时候,全听见了。原来你的相好是他?”
      “不!不是!他并不知道……”
      “噢,剃头挑子一头儿热。”苏玉摆摆手,“得了得了,谁管你们的事儿?你歇歇吧,我知道你干什么去。”说着,她跨出院子。
      秦仲卿注意到,苏玉穿了件崭新的旗袍,脸上还化了浓妆,嘴跟血瓢过似的。他顿时明白了,赶紧跟出来:“到哪里去?”
      苏玉扭过身,朝他一笑,回道:“放心,不会老叫你养着。这儿的房钱,我也照付。他跟你什么关系,可跟我打不上边儿。能有个住处,咱谢他,也谢你。咱不欠谁的,前阵子也谢你了,还有这新衣裳的钱,我一定还。”
      “怎么,你真要……”
      “什么真药假药?这年月,可没你们男人混的地儿。我又没老得不能看。不过唱唱曲儿。”
      “这怎么行?再怎么你也是……”
      “是你爹的小老婆?!”苏玉即刻立起两只眼,“啐!我告诉你!姑奶奶上白房子干窑姐儿也决不认这个!”她说完,扭身迈大步走了。
      秦仲卿不知苏玉为什么回到北平,他始终记得穆子夜的话:想说的自然就说了,不想说的问也白问。许有什么根由,不愿叫人知道?
      苏玉这只瓷花瓶,她把她自己摔了个粉碎,又把她自己拼凑起来,只是那些裂痕,再也抹不掉。
      秦仲卿望着苏玉的背影在胡同尽头消失,也能没追上去。
      约傍晚时候,街上的小摊子正赶着收摊儿,有些个赶夜市买卖的,却早早摆出了摊子,饭馆儿也掌上了灯。街上没什么人,都在馆子里凑热闹。外面时有洋车呼啦啦从身边跑过。
      穆子夜只顾低着头往家赶路,身后有人突然拍了他一下,他吓一跳,回过身,见是柳三宝:“三宝?”他有点儿惊讶。
      柳三宝表情凝重,示意他别出声。他点点头,被柳三宝拉去了角落。
      “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问对方。
      柳三宝摇一摇头,眼圈儿红了,却没哭出来。
      穆子夜只好朝街那一边望去,见一队人熙熙攘攘过去了,中间杂了几辆洋车,车上坐着柳老爷和柳太太。
      “你们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穆子夜问柳三宝。
      柳三宝依旧摇头,没说什么,往四周看一看,行人熙熙攘攘的,可他也顾不得被人看见了,一把拥住穆子夜。穆子夜吃一惊,即刻红了脸,想要挣扎开,但柳三宝把他抱得更紧,他愤愤地低声道:“……叫人看见了!”可柳三宝没放手。
      穆子夜只得轻轻拍一拍柳三宝的背:“……到底怎么回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