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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   旧痕
      第十八章
      1
      一九三一年,正是个深冬的晚间,天上落着些小雨。哦,可千万别见怪,的确落着小雨,且在深冬时节,因为这儿是苏州。
      一座大宅子,不知什么缘故,败落了。从荒败的院子里,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繁华。满院子枯花杂草,青苔密密麻麻铺满石阶。屋里有道黑压压的穿堂,穿堂里,丹漆楼梯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上去,是段狭长的廊子。廊上四间房,两间上了锁,两间住着人。只需花很少的钱,便可租下一间。
      细而密的小雨,映着窗口昏黄的灯。秦仲卿就住在这间房里——廊子最尽头那间。隔壁住了位姓张的乡下外文□□。秦仲卿通过这位张□□的关系,找了份校对的工作,靠着一点可怜巴巴的收入,要交房租,还得过生活。他从家里出来得急,连行李都没带上几件,更没多少现钱在身上,家里带来的现钱早花光了,现在只有那一点点工资。
      他闲抽着烟,放下手里的工作,望向窗外的雨。这雨,叫他想起北平的夏天。只有夏天,北平才会下起这样的雨,温暖,而这儿,深冬之故,雨是冷的。
      窗台上的赤色灯泡,昏暗地照着他的整个儿世界。整间房中,只那么一个光源。
      ……该下雪了吧,北平?他吸口烟,心想。
      他离开北平,还是去年夏末。也就在去年夏末的某个夜里,他做下了可怕的事。这事迫使他离开北平,也不能说迫使,他只是逃避。否则,他就不得不接受下半辈子的命运。想一想穆子夜,他不愿如此。
      去年夏末的某个晚上,秦仲卿在六国饭店里醉得不省人事。跟他同来的白美凤,打算叫辆洋车送他回去,可他醉得厉害,她不放心,只得在六国饭店里开了房间,找服务生将他抬了去。
      白美凤送走服务生,自己照看秦仲卿。
      她盯着不省人事的秦仲卿,神情很是复杂。她总期待能跟秦仲卿有个美满的约会,而每次的结果,都不太令人满意。毫无疑问,这是最糟的一回。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当着那么多富贵人的面儿,她的男伴儿竟是个不可救药的醉鬼。他吐了满桌子满地的酒,最后“大”字倒在地上,连椅子都掀翻了。所有人全朝她看来,她却只能盯住躺倒地上的秦仲卿,红了脸。
      她坐在床前,盯着他,叹一声。
      守着,也不是个法儿。她想,今晚不回家去,实在没理由交待。她还未出阁,多少有些顾及,而这么放着秦仲卿,她更不能安心。
      矛盾着,她矛盾着起身,矛盾地徘徊。就在这会儿,一只手突然被攥住了,她大吃一惊,低头看去,秦仲卿已经醒来。他盯着她,她也瞅着他。她不知对方要干嘛,手被攥着,心里突突跳得厉害。而他呢,眼睛朦胧着,也不知是否看清了一切。
      他说了话,可大着舌头,叫她听不清。她便问了句:“什么?你说什么?”对方没回答,只吻上她的手。她不知所措,想抽回那只手,对方却攥得更紧,吻得更紧。她从未体验过这种奇异的热情,想叫对方更放肆些,又不愿让自己沉下去。
      她内心还矛盾着,始终没抽回那只手。对方更放肆了,压她到床上。她皱着眉头,半推半就红了脸。她想:有那么一天,与他成了亲,迟早要走这一步,那么,干什么还在乎现在?
      躁动淹没了理智,心里一丝苦痛,又很甜蜜。正当那种未曾有过的愉悦到来之际,只听她的男伴儿用着温柔,且极清晰的声音,吐了个名字:“……子夜……”顿时,她眼前一片黑,认定自己死了,从黑暗里挣扎出来时,她竟意外地发现,自己原来还活着。其实,她想就这么死掉算了。
      她穿好衣服,瞅瞅自己,又瞅瞅未醒的秦仲卿。
      ……子夜?她琢磨,取这种名字的人,会是个什么人?她恍然大悟,秦仲卿总对她虚与委蛇,原来正是为了这个人!她咬紧牙,恨上了这“未曾谋面”的人。她在心里刻着这人的模样,却如何也刻不出。她曾见过穆子夜,就在八年前的堂会上,但不记得了,她以为自己没见过,不认识穆子夜。
      她还瞧着秦仲卿,这时候,秦仲卿已经转醒。
      不管那个子夜如何比她强,反正她已跟秦仲卿有了一腿。为着责任,秦仲卿必须娶她。她也认定,秦仲卿必定娶她!想至此,她不后悔自己干了蠢事儿。

      2
      雨,映着窗前昏暗的灯。
      烟头儿烧到手指,一丝刺痛感传上心头,秦仲卿赶紧将它碾灭在桌子上,桌子面即刻显出个焦点儿,像极了他心上的疤痕。他两手抱住头,扯住自己的发,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减轻苦闷。他想过很多次,还是搞不明白,那时看见的,明明是穆子夜,下巴、嘴唇、手的颜色……粉红色!忽然间,他想到什么,瞪大了眼。
      ……对了!一定受到粉红的诱惑,是梦,噩梦!
      六国饭店里,秦仲卿张开眼,见到的竟是白美凤。他愣了愣,即刻明白过来。他从没想过要娶白美凤,即使他把她视作知己,但也只是知己。
      苏州的雨,淅淅沥沥。砰!远处传过一声枪响,惊来一阵小风,橘色灯泡晃了晃。不知哪里来的影子,忽然罩住他,光晃,影也晃。他双手揪着头发,把头填在胳膊间。深埋着头,他咧了咧嘴,哭了,呜呜嘟嘟地哭,也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
      眼泪,滴滴答答,全淌在正校对着的稿纸上。他不愿再逃,想回北平去,却不打算娶白美凤。

      3
      六国饭店的某个房间里,秦仲卿瞅着白美凤,有那么点儿难以置信的神情挂在脸上,又有些尴尬。对方也瞅着他,脸挺红。他们互瞅一阵子,好像同时醒过闷儿来,谁都没说什么,赶紧整理好一切。各自回家前,一直沉默的白美凤,忽然小声嘱咐他:“尽快上我家里来提亲。”搁下这句,她独自走人了。
      秦仲卿没去提亲,更没对谁说起,只管兀自烦恼。烦恼时候,他一次也没找过柳三宝。若是以前,他兴许会去找三宝商量,可现在不行了,他心里认定对方是“仇人”。
      他去看过几次穆子夜,常碰上柳三宝。穆子夜的伤一好,他便没了借口。心里总是矛盾,即期盼穆子夜的伤尽快痊愈,又不愿意对方很快地健康起来。
      他想跟穆子夜说说这烦恼,想让对方帮他拿主意,又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他更烦闷了,不觉想到苏玉。想也徒劳,所有的事儿,他都得自个儿背。
      秦仲卿没去白家提亲,更没胆子跟白美凤联系。至于白美凤,许不好意思,也始终没跟他联络。
      拖拖拉拉,过了快两个月,秦仲卿以为事情可以混混过去了。结果有一天,他接到了白公馆的电话,是白夫人打来的。白夫人冰冷着声音,告诉他,白美凤有他的孩子了。
      前阵子,白美凤总觉身体不适,她从不多想,更没这经验。家里人也不晓得她已做下这事,全以为肠胃不好,直至叫来大夫,才知是怀孕。白美凤挺着急,又羞愧。白夫人比她更急、更羞。这事儿,她们瞒下了白儒,只说美凤犯了肠炎。白夫人顾不得指责,单单问她怎么回事?她就和盘托出了。
      卿仲卿没料到事情会演变至此。该高兴么?要当爹的人了,他高兴不起来。该哭?后悔自己犯傻,他也哭不出。这事儿,自然也给秦仲恺知道了。白夫人害怕秦仲卿赖账,所以跟秦仲恺通了气。
      秦仲恺绿了脸,不好多说什么,连赔不是也不能够。他虽然早希望亲弟弟能与白小姐成亲,但没料到,竟以如此方式联了姻。他没惩罚秦仲卿,不知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只催着秦仲卿赶快成亲。他知道秦仲卿一定要拖沓,所以先帮弟弟提了亲,有白夫人撮合,白儒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秦仲卿只管瞅着整日杂乱不停的事儿,死了心,死了心,直觉得连自己也跟着死了!毕竟,全是他自己作的!事儿全停稳当了,家人请他看帖子。他手里翻弄着红请帖,一眼瞅见柳三宝的名字。唯独柳三宝,他不能卖个短儿给他,虽然对方不知道他奉子成婚,可一拜堂,便宣告他再没了与对方争夺穆子夜的权力。为此,他心又活了,没多想,匆匆收拾收拾,逃离了北平。
      他担心家里人看出他是逃跑,所以只提了个小皮包,里面没几件行李,带一些钱,有数儿的钱。他不便到银行里取笔存款,否则会被哥哥知道。他留话说:出去逛逛,在婚前办点儿事。于是急忙忙坐上火车,逃走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苏州。
      转眼就是一年多,他不能在苏州混一辈子,得回北平,得去找穆子夜。穆子夜总叫他挂心,从离开北平那日起,他便开始做恶梦。梦见穆子夜因杀白儒送了命、梦见穆子夜跟柳三宝在一起缠绵……每一个梦里,都有穆子夜,却始终没有他自己。他终于不能放心,又心里明白,他是为着穆子夜才逃跑的,逃跑只是权宜之计。他必须得回去,否则逃跑就没了意义。
      开春儿!开春儿就走,回北平去!想着,他止住哭,抹一抹眼,见泪水弄污了稿纸,忙撤下那几页污稿子,重铺上新纸。他提起笔,盯着那堆脏稿子,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辨不清,放弃了,又盯上窗沿挂着的赤色灯泡。
      直到白天,灯泡才熄灭。

      4
      一九三二年,开春时节,没等天气转暖,秦仲卿辞去工作,又辞了张□□和房东,匆匆回北平去了。
      北平前夜才下过雪,雪未融净,厚厚堆积着,地上灰白一片,天却晴得透明。
      这时节,天越晴,地就越冻死人。
      打京奉火车站出来—— 一年前,秦仲卿在这儿送走了苏玉,他自己也从这儿逃跑的,现在,他又打这儿回来,好像画了个圈圈,从起点回到起点。他觉得挺可笑。
      出了车站,在大栅栏儿附近,他找了家便宜的成衣铺子,买一件便宜的棉外套。
      带回来的行李,还是走时带去的那些,身上的现钱却比先前少许多,买了棉衣,竟连三分之一都不剩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先回秦府。他害怕,害怕万一回去,白美凤会领个孩子在那儿等他,等他成亲,还带个孩子。他受不了这个,那虽是他的孩子,他却不想见到。他叫辆洋车,直奔穆子夜家去了,也不管会不会碰上柳三宝,他似忘了柳三宝,只记得穆子夜。
      秦仲卿在青石板胡同口上下了车,付过车钱,更没几个子儿了。他提着行李,穿着所谓的新棉衣——看上去像旧的,走进胡同,仔细观察胡同里的一切。
      青砖墙、灰瓦片、残雪、青石板、被封死的小窗户、朱漆门……黑漆门、一线晴天。苏州没有这些,全是白墙,高高的,房却很小巧,晴天也淅淅沥沥地下雨。
      小胡同没什么变化,还那么细窄、悠长、死寂、暗淡。不知为什么,这之前,它总叫他浮想联翩。这一刻,他去过江南,回来了,也明白了,那是因为这儿住着穆子夜。因为穆子夜的存在,才总叫他想到当初画报上的江南,独有的细腻、哀婉的神韵。
      他在黑漆门前停下,发现门上的漆脱落不少,门上还有条大缝子,从里面钉了木板,堵上了。他知道这缝子的来历,摩挲着那道裂缝,好像它是穆子夜脸上那条旧伤疤,直至手掌磨得有些干疼,他才住了手,推一推门,没推开。门在里面给闩死了。
      他敲了敲:“子夜?”
      没人回答。
      他又敲:“子夜!”
      片刻,
      “谁?”
      里面传来问话声,是穆子夜的声音。声音还那么平板,没有起伏。
      秦仲卿心上一阵欣喜。在这之前,他一直提着心,害怕穆子夜出事。此刻,听到对方的声音,他总算放下心了。
      “我。”他答,等了一会儿,门开了。
      “秦先生?”穆子夜挺惊讶,愣一会子,看见秦仲卿冻得通红的鼻子跟耳朵,才道,“怪冷的,进来坐会儿。”
      秦仲卿跟穆子夜来屋里。
      才一年光景,穆子夜没变。穆子夜家也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院子角落里堆积着一些残雪。屋檐下立个白纸罩子灯笼,罩子挺新,估计才换过新纸。屋里多了个火炉。炉子上坐着个铜水壶。
      穆子夜在炉子边放把椅子:“坐这儿吧,秦先生。”他穿一件深蓝色棉长袍,蓝色的棉立领,裹着他纤细的颈。深蓝色映着他的脸,使他的脸看上去更苍白,嘴却通红通红,像极了白雪地里一抹血,直叫人想去心疼。
      秦仲卿只管盯着穆子夜看,这让对方有些个不自在。穆子夜搓了搓手,说:“坐吧?”
      “噢。”秦仲卿应一声,坐了,却还望着穆子夜,望着穆子夜从炉子上拎起铜壶,又转身去沏茶。
      穆子夜很瘦,穿了棉袍也一样,好像凛冽寒风中颤抖的竹子。秦仲卿只想过去抱住他,心里没来由地焦躁。这让他想到一年前醉酒的事,在梦里见到的穆子夜,他忘不了那模样,即使那全是假的,可在心底,他还有些期待。他很清楚,自己多想碰他,又害怕被厌恶。他只得用自己的左手,攥住了自己的右手,两只手攥在一起,搓了又搓,赶紧把视线移到火炉上,盯紧了里面橙红的炭火。
      穆子夜端了杯茶来:“暖和暖和?”他见秦仲卿抬头望向自己,又笑说:“不是什么好茶,您将就些?”
      “麻烦了。”秦仲卿接过茶,热茶杯有点儿烫手,他却依旧把它捂在手里。他的手冻得通红,热杯子又让他暖起来。
      “怎么,三宝没来?”秦仲卿环顾整间屋子。
      “今儿个这么冷,他怕是不来了。”
      秦仲卿点点头:“你呢?还好么,这一年多?”
      “我?”穆子夜笑笑,“什么好不好,还不是那个样子么。”他在秦仲卿斜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到杯热茶,“您才回来?见过三宝没有?这一年多了,都没露个面儿,倒叫他好想。”
      “他想我?”秦仲卿苦笑起来。
      “他跟您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怎么不想?”
      “那你呢?也想我么?”
      穆子夜闻言,先一愣,而后笑了,却没答什么。
      “知道我去了哪儿?去干什么么?”秦仲卿问。
      穆子夜摇摇头。
      “不想知道么?”
      “……我……”
      “想说问也白问?”秦仲卿望着他,笑了,“好吧,我只告诉你。”
      秦仲卿有意往穆子夜身边凑近些,低声说了句:“我去了苏州。”
      “苏州?”
      “嗯。”
      穆子夜的唇动一动,眼珠转动着,不知望向了哪里。他的视线仿佛穿透砖墙,望向了很远的地方。他问秦仲卿:“那个地方,还好么?”
      苏州是他的老家,他总想回去,却又不能。在北平,白儒拌着他,他还要在这儿收冯仁寄来的信,更重要的,北平有三宝。他已“孤家寡人”,所以他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连累三宝跟他一样。
      秦仲卿不知苏州是穆子夜的老家,他只想把自己这一年里的事,说给穆子夜知道。
      “谈不上好不好。”秦仲卿答,“刚去时还不错,可要回来那几天,响了枪……”
      “那儿也打仗了?”
      “是不是打仗不清楚,不过,就近几个地方,上海、南京,打了一阵子,不很激烈。本来之前打算去上海的,可听人说,那儿的花费高,我又没带多少钱,便改去了苏州乡下。后来上海乱起来,在车站,还见不少学生赶去那儿跟南京,说什么支援抗战。现在想想,去苏州到去对了地方。”
      “连南方也打仗了?”穆子夜眼里流露出绝望。他看看秦仲卿,垂下了头。
      “现在还说不好。”秦仲卿安慰他,“放心吧,北平不会有事儿。”他不知穆子夜的心思,以为穆子夜害怕打仗。而穆子夜真正害怕的,是再回不去老家。
      穆子夜羡慕秦仲卿去了苏州,苏州一直是他的向往,然而那儿,竟也放了枪。他生命里一点点染了炫彩的梦,此刻,也终于泼上了黑墨。
      穆子夜没再说什么,朝秦仲卿一笑,那笑的波纹,还未抵腮上,便散尽了。
      坐了一会子,秦仲卿把行李托给穆子夜,说打算至少回秦府看看。他想,万一秦府的人不欢迎他回来,或者又要拿住他,他还可以离开。在苏州的日子,他学到不少心眼儿,但这一回,他不打算离开北平。
      离开穆子夜家前,秦仲卿先收拾了行李,把不要的统统扔掉,省下空间,以免碍穆子夜的事。他边收拾边向穆子夜打听,秦府这一年多的事。穆子夜也不清楚,但还是告诉告诉他,三宝经常念叨。
      柳三宝只是念叨,念叨他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谁也没支吾一声,偷摸儿地没了信儿,连亲大哥的婚礼都没顾上参加。
      秦仲卿这才知道,哥哥原来结婚了。至于新嫂子是谁?他不清楚,穆子夜也不知道,三宝更没念叨过。他估计,自己说不定,要与秦府诀别了。他又想到白美凤,不知她的孩子怎样了。他想,大概找洋大夫拿掉了吧?他又转念想到白美凤对他的情谊,觉得白美凤会留下那孩子,受着万人指骂,领孩子等他回来……
      心里一乱,手下就忙,偏巧从箱子里掉出一本关于戏曲的书,叫穆子夜瞅见了,他捡起来还给秦仲卿:“您怎么还看这种书?”
      秦仲卿接过那本书,登时红了脸,没敢说那是想更了解穆子夜和昆曲而买的。他支吾着:“也、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这里的图片,挺好看的。”
      穆子夜冷笑道:“再好看,也总是给别人取乐儿,戏子总是戏子,有什么好!”说完,他再次垂下了头。秦仲卿抬眼诧异地望上他,却也没有说话,只悄悄地抽身离开了。
      回味着刚才与穆子夜的谈话,不知不觉,秦仲卿已走到秦府门口。
      天色尚早,秦仲恺这时候应该在商行,这多少叫他放心了些。他迈开脚步,往院子里走。
      “呦!二少爷!”门口家人认出了他,“二少爷回来喽!”
      一声吆喝,吓了秦仲卿一跳,还吓到了宅子里所有人。家人都停下手里活儿,从四面八方涌来,
      “二少爷?”“呦,还真是二少爷!”“可不是二少爷么!”“总算回来了。”“快着!告诉大少爷去!”“赶紧,报给大少奶奶知道。”家人全围着他,无数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像他是个稀罕物,没见过似的。
      杂七杂八的嘴说着他,他慌了神儿,一听要报给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知道,他忙喊起来:“别!别!”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几个年轻女孩子赶紧凑过去:“大少奶奶,二少爷总算回来了!”
      女人没说话,只管往秦仲卿这边急急地赶。秦仲卿也终于撇开围住他的家人,往女人这边望过去。他得看看,能叫哥哥娶回来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他一眼瞧见了女人,不禁哑然失色。
      女人,也就是大少奶奶,正是白美凤。
      秦仲卿怔怔地盯着她。她亦望着他,眼里那么点儿湿,却没哭。
      她烫了头发,也剪去了齐眉的刘海儿,穿一身洋装,还披一件狐皮短披肩,俨然大少奶奶模样,脸上没有化妆。
      秦仲卿身上的新棉服,露着些寒酸,他完全不像个少爷了。他怔了会儿,不待谁再说上一句,转身跑了。跑出去不知多远,更顾不得回头看上一眼,直至跑出一身汗,他才停下脚,长长呼口气。
      ……怎么回事?他没反应过来,白美凤怎么成了大少奶奶?!他狠命拍拍自己的脸,确定自己清醒着。也就是说,哥哥娶了白美凤?!凭着秦仲恺的脾气,他怎么都觉得不可能,况且,秦仲恺已经知道白美凤有上孩子。
      ……那么,那孩子呢?
      太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他不想回去问白美凤,他估计,她也说不清。他得问个明白人,只有问问秦仲恺了,问问怎么回娶了白美凤,问问怎么回事?
      想着,他直奔商行而去。
      以前,苏玉说他见了秦仲恺就肝儿颤得厉害,这不过是句笑话,现在,他真肝儿颤得厉害。他走进商行,来到秦仲恺的办公室门口,得用一百二十分的胆子进去。他呼上一口气,手攥上把手,慢慢地,拧开门,进去了。
      他忘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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