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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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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痕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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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半月工夫,秦仲卿总算找到了新差事,给一家杂货铺做帐房,收入不多,勉强可以糊口。那唐突的一晚后,他不敢再对穆子夜有越轨行为,更没胆子提起那晚的事,还是懦弱到底了。
苏玉做歌女挣了些钱,拿出一些交给穆子夜,说是房钱,但穆子夜没要。
这一阵子,穆子夜神情总很恍惚。苏玉早出晚归,不知道根由,也没太在意。事实上,她跟穆子夜之间,许还生疏的关系,他们不大说得上话。
秦仲卿早注意到穆子夜的异样,却也迟迟不敢过问,生怕穆子夜不肯告诉他。
这天,穆子夜倚着窗口,神情依旧有些凝重。
秦仲卿坐在穆子夜斜对面,手里举着报纸,只朝上面瞟几眼,全没心思看,时不常窥一眼立在窗边的穆子夜。他一直猜测着,穆子夜变得这般,大约是白儒,亦或者是柳三宝的缘故。
前些天,一个夜晚,秦仲卿跟穆子夜闲谈的时候,无意间说起他坏嗓子的事,话才出口,秦仲卿就后悔了,觉得穆子夜一定要难受,谁知,穆子夜叹息地跟他说起了往事。
仿佛一言难尽,说到喝下毒药那段时,穆子夜两只眼睛盯住昏黄不明的烛火,再没言语。
“……白儒弄的,所以你恨他?而他……还给你脸上留下了那条疤……”秦仲卿放低声音,于烛火中,见穆子夜的脊背一僵。
穆子夜冷冷一笑:“……不全是。”说完,他吹灭了蜡烛。
秦仲卿不知道,穆子夜连自己的妈妈都恨。
那一晚,秦仲卿失眠了,而之后的几天里,他们谁都没再提起那一晚的谈话,更没人提起白儒的名字。
细细琢磨一番,秦仲卿觉得穆子夜不可能为白儒的事心神不定,因为穆子夜憎恨白儒,若事情跟白儒有关,穆子夜一定恨得发抖,那么一定为着柳三宝了?秦仲卿想着,兀自摇摇头。
自丢了衙门里差事,秦仲卿就再没见过柳三宝。想想从前,柳三宝三天两头往穆子夜家里跑,可最近,自秦仲卿跟苏玉住进来至今,近两个月的时间,柳三宝再没来过穆子夜家。
……难道三宝知道了我们住这儿的事?秦仲卿一边瞟着手里的报纸,一边胡乱猜测。
……不,不会。若是如此,以他的脾气,早该跑来了。
他正好瞟见报上一则消息:惠通银行因经营不善,昨日倒闭。
……难道因为冯仁?他仔细读了那则消息,才晓得冯仁早已不知去向。他琢磨着,穆子夜肯定知道冯仁去了哪里。所以他又断定,穆子夜一定为了柳三宝。想至此,他不由看了穆子夜一眼。
穆子夜还立在窗边,呆呆望着窗外的天。天上一片极轻盈的白云漂过来,白云落下一道沉重的影子,正好罩在穆子夜脸上,他的脸倏地幽暗了。
“子夜?”秦仲卿小心地开了口,“想什么呢?”他再忍不住,更不忍看对方这样消沉下去。
“……没什么。”穆子夜叹息地回答。
“想三宝的事情?”
穆子夜垂下了眼皮,却没答话。
“我也正琢磨着,他最近怎么都没露个面儿?怕不是有了什么事?你知道些么?”
穆子夜嘴唇颤了颤,还是没说什么,他转过身,望着秦仲卿好一阵子。影子还罩在他身上,叫他看上去很忧郁。他一只手搭在窗台上,被明亮的阳光照射着,有些个惨白。
秦仲卿也看着他,心里一下子明白了,道:“有他的消息没有?不行的话,我到他家里瞧瞧去?”
穆子夜摇摇头,才终于答:“……半月前,街上碰见他了,他正跟着家里人搬家……”
“搬家?搬家做什么?”
“……听说东北军接管了北平,他家先前的靠山倒了台,存在惠通那笔款子也没了……”他平板无起伏的声音,竟意外地颤抖着,眼睛也湿润了,没掉下泪来。
秦仲卿很想安慰他,想了又想,竟如何也想不出安慰的词句。
就在这时候,有人进来了,是柳三宝。秦仲卿与穆子夜瞧见他,都是一惊。柳三宝瞧见二人,也是一惊。
“怎么回事儿?”柳三宝最先开口。他穿了身带暗条纹的白西装,西装有些褶皱,袖口上也挂了污渍,脸上隐隐见了青胡茬。
“三宝!”穆子夜见到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你没事吧?”他赶到柳三宝跟前,从上倒下地细细打量对方。
“能有什么事?”柳三宝朝他笑了,顺手把自己的手绢塞给他。
那手绢也比先前皱了许多,穆子夜没有用,偷偷地把它掖进了袖管里。柳三宝又转向秦仲卿:“仲卿兄,怎么在这儿?”
秦仲卿便把先前如何跟苏玉搬来的事情,对他讲了一番。
柳三宝不禁笑道:“这年月流行搬家是怎么着?咱可真是难兄难弟。”
“刚刚我们还说起你。”秦仲卿说,“可真够揪心的,家里怎样了?”
“倒也没什么。”柳三宝望一眼穆子夜,既转过头来看着秦仲卿,“本来没收了财产,连房子都他妈的给封了!亏得三姐跟七姐,托了她们男人的关系,好容易把房子弄了回来。”他又咧嘴一笑,跟秦仲卿说,“先前我琢磨着,本以为美凤那丫头得和你一对儿,没想到倒嫁给了大哥。”——大哥指的是秦仲恺。
柳三宝好像因这事儿没在他预料之中,颇受了些打击,自顾自叹息地摇摇头,继续道:“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呀!”转而,笑了,问秦仲卿,“这一年多的,你上哪儿去了?”
“倒哪儿也没去。”秦仲卿有些个支吾,搓着手瞄了穆子夜一眼,穆子夜只管瞅着柳三宝。柳三宝倒看向秦仲卿,全不觉得穆子夜的视线贴在自己身上。
秦仲卿垂下眼皮,泄气似地说了句:“就是散散心去。”
“散心?”柳三宝笑问,“遇着什么愁事儿了?也不跟咱哥们儿说说,这心散的,一年多!散够没有?”
秦仲卿听出话里有明显打趣的意思,忙编了谎:“你也知道我的处境,本打算闯荡闯荡,总没个称心的事由,不想狼狈地回来了。”说完,他勉强对柳三宝笑了笑。柳三宝点点头,又问他去了哪里,这时候,穆子夜也偏过头来瞅上他,这叫他心上一动。他便没有说上苏州去了,只说去了外地。
柳三宝倒也没再多问什么,终于把视线移到穆子夜身上,朝他笑了笑:“瞧瞧,我才又搬回来,就急着看你来了。”穆子夜亦朝他笑一笑,没说什么。
秦仲卿心知,此刻自己是多余的存在,但并不打算退让。老实说,他竟有几分希望柳家破产,如此一来,兴许三宝就没脸来找穆子夜了,然而一想起穆子夜恍惚的神情,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他依旧坐在那儿,重捡过报纸,读起来,不一会儿,听穆子夜对轻轻说了句:“秦先生,您该上班去了。”那话里,明显透出些快乐。
秦仲卿忙看看手表,起了身,样子有点窘,瞥过两人一眼,没说什么,出门去了。他心里不甘,又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地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见秦仲卿一走,柳三宝先往院子里巡视一番,确信再没了别人,赶紧闩上房门,一把拥住穆子夜,不待穆子夜反应,就在对方脸上亲了又亲,口里还不住念叨:“想死我了!你可想死我了你!”
穆子夜想挣脱,却被柳三宝抓得更紧。柳三宝两只手只管在穆子夜身上乱摸,不会儿工夫,就偷偷伸去了穆子夜的长衫里,顺着对方的小肚子往下抚,还笑嘻嘻地问:“干什么?你就不想我?”他自言自语似地说着,又笑了,“对!对了!你刚才都想哭了不是?”边说边把脸凑上来。
“干什么?!”穆子夜立刻瞪起两只眼,柳三宝赶紧住了手。穆子夜推开他,冷冷道:“我以为你真想我,原来想的是这个!”
“我、我……”柳三宝愣了愣,嘿嘿笑起来,“我全想!”他说着,又拧眉头埋怨:“姓冯的好容易走了,仲卿兄他们又来捣乱,你只顾行好心,可咱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穆子夜冷笑道:“还想怎么过?上回在街上就够显眼的了!”
“那不是心里急得慌么?生怕再见不着你了!”
穆子夜盯着他,冷笑道:“又不能赖这儿一辈子。”
“怎么讲?”
“你老子迟早要给你说亲,还能赖这儿一辈子么?”
柳三宝闻言,登时气红了眼,在椅子里坐定,努一努嘴,气哼哼道:“哼!劝你甭做这个梦!告诉你,这辈子都甭想甩开我!还告诉你,你也甭想着除我以外的人,甭管男女,除了我就不行!”他一甩手,两只眼瞪上了穆子夜。
穆子夜没说什么,只朝他冷冷一笑,听他又道:“将来的事儿,我全他妈想好了。等南边儿平息些,咱俩就去。”
“去哪儿?”
“这不是明知故问?当然是去你老家!”
“干什么去?”
“你想去我就跟你去,咱俩不是说好来着?”
“你不要家了?”
柳三宝一愣:“什么家?”
“你爹、你妈、你七个姐姐。”
柳三宝乐了:“我七个姐姐都有了人家,我爹妈还有他们,你只有我……”他拽上穆子夜一只手,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只手给他吻得通红,他才又道,“我跟你,咱俩去苏州成个家不好么?就咱俩。”
穆子夜不禁笑了:“可不是讲笑话?两个大男人成家,别人怎么看?”
“管他们干什么!咱俩过咱俩的,关他们屁事!反正咱俩已就这样儿了,他们说什么都白搭!”
穆子夜凝视他,皱上了眉。那只手给柳三宝的胡茬蹭得生疼,穆子夜不由得想躲,想抽回那只手,对方却死拽着不放。穆子夜也只好死了心,由对方又拽又蹭。
“三宝。”穆子夜叹一声,“……我现在,不想回老家了。”
“为什么?”柳三宝抬头凝视他。他依旧望着柳三宝,没回答。柳三宝既凝视着他道:“还琢磨着白儒的事儿?咱离开北平,甭想这些个糟心事儿!”
穆子夜咬了咬牙,不再看他,摇一摇头:“根本忘不了。”
“……这么说……”柳三宝的视线追随着他的眼睛,见他闭上了眼,柳三宝道,“……只要白儒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