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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旧痕
      第十三章
      1
      柳三宝把秦仲卿送回家后,便去了穆子夜家,偏巧穆子夜要出门,太阳才偏过中天,他就被穆子夜送出了大门。
      穆子夜目送着柳三宝离开,而柳三宝赌着气,始终未回头看他一眼。柳三宝从不知道,穆子夜每一回都要用这种方法,送出他老远。
      直至柳三宝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胡同尽头,穆子夜才转回家,收拾了收拾,出门了。在街上,他正碰见冯仁。
      “子夜?”冯仁叫住他,“我才要找你去。”
      “呦,冯大哥,真不巧……”
      “怎么,有要紧事?”
      “倒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才找了份营生…..”
      “做什么的?”
      “给花曲班子教身段。呦,冯大哥,快赶不及了,有什么事晚点儿再说吧。”他边说着边招手要走。
      “等等!“冯仁拽住他,“我送你。”
      不由穆子夜推托,冯仁已叫来了洋车。
      “不用。”
      “上来吧!”冯仁自己先跳上车,又伸手去拉穆子夜。穆子夜没办法,只好跟他一道去了。
      微微凉风,洋车两只轱辘转得飞快,连人带车地都要乘风而起。
      穆子夜神情有点复杂,心里也很忐忑。他瞒着冯仁找了这个营生,冯仁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不知冯大哥要怎样地说他!他带着复杂的神情朝冯仁看了又看。
      冯仁却没说什么,隐藏在胡子底下的嘴唇,微微露出半片,看上去有些严厉,然而穆子夜了解,冯仁不是那样的人。
      穆子夜就那么看着冯仁,心里有一种冲动,很想摸一摸对方的小胡子,但穆子夜还清醒着,知道此刻正在当街,所以忍住了。
      ……几时留起来的?穆子夜也记不得了,只是依旧看着冯仁,希望对方能说点什么,好叫他的心里不再那么忐忑。
      可惜冯仁始终闭着眼,大约睡着了。
      ……从几时开始的?这一种似亲兄弟又非亲兄弟的情?
      ……子夜……每次被冯仁呼唤,那一声“子夜”,总能在心里不住地回响,透着亲切,又带着些温柔,是与柳三宝决不相同的,另一种感觉。那一种似曾相识,总能唤起些欲断难断的,将连未连的,情份。
      穆子夜认识冯仁有十来年了,这么长的日子,本应将彼此看得透明,可穆子夜觉得,那应该渐渐透明了关系,又在一些日子里变得模糊不清,
      正是在北平的这些日子里。双脚刚刚踏上北平时,那关系渐渐模糊了。
      有一年冬天,穆子夜还跟着他妈妈和戏班子在南京。记得一个早晨,他妈妈在门口把冯仁捡了回来。
      那时候,冯仁差点儿被饿死,幸好给穆子夜的妈妈捡回一条命。
      后来,戏班子里的人问起冯仁的爹妈,冯仁说他也记不得是几时死的了。又问他有没有兄弟姐妹?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并非他失去记忆,而是他一个人过惯了。再说,记那些个有什么用?如果有亲兄弟姐妹,或者什么亲戚,他哪里至于又偷又摸,时常叫人打个半死,又哪里至于要挨家挨户地要饭吃?
      再后来,他跟着穆子夜的妈妈和戏班子,想从此学戏,可他那时候已经十五、六岁,大棒骨都硬了,再学那些个,未免晚了些。他不肯平白地叫人养活,便帮着戏班子打杂。有时,他也学一两出简单的戏,帮他们跑龙套。
      直到他们赶来北平,这日子才告一段落。
      来到北平,冯仁离开戏班子,一个人找个活计,给银行当临时保镖。他总觉得自己亏欠戏班子,特别是穆子夜母子。他每月攒下几个子儿,总要拿出一些给戏班子作体己。
      做保镖时,有一回,几个流氓来银行里找事,冯仁拼了性命打退他们,直至警察赶到,他只剩下半条命。银行老板是个好人,很感激他,便教授他经济上的学问,和银行的操作,还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
      冯仁原不喜欢老板的女儿,不过老板就是器重他。他感激老板,抹不开面子,更念着要报答戏班子,所以跟那小姐好上了。不多久,老板死了,银行全由女儿来继承。大小姐不大会做生意,全都放手给了冯仁。
      第二年,冯仁老婆生产,因为难产,只保了大人,孩子死了。从那之后,冯仁的太太患了疑心病。不管什么人,也不管是男还是女,只要跟她先生走得近些,她都要往不正当的关系上想。
      又过了一年多,穆子夜的妈妈也死了,戏班子也就跟着散了。

      2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终于给灰蓝色的云压了下去。大地即刻黑白分明,黑的,是一切活物、死物的剪影。白的,是才点亮的、如有生命般各式各样、昏黄不明且及其吝啬的灯,还有,夹在冯仁手里,袅袅升入天际的,香烟的雾气。
      冯仁在一户人家斜对面的墙角处等待着,背靠砖墙,手里夹着一支香烟。烟快要燃尽了,他还死盯着那户人家。
      不一会儿,那户人家敞了门,穆子夜从里面走出来。冯仁赶紧吸尽最后一口烟,烟燃到尽头。他丢开烟头,将它碾灭在脚下。他脚下,竟有着许多烟头。他快步朝穆子夜走过去:“子夜!”他叫住对方。
      “冯大哥?怎么这时候儿在这儿?”
      “噢,等你来着。”
      “等我?”穆子夜恍悟,“你一直没走?”
      “有点儿不放心,毕竟是一个人去人家里。”
      穆子夜不禁笑了:“不过给人家说说戏,又没什么大碍。噢,累了吧?去歇歇脚?”
      他们走出胡同,进了就近的小饭庄。
      冯仁先喝了两口白干解渴,才对穆子夜道:“我白天就想跟你说,又怕你不乐意。”
      “说什么?”
      “你干什么突然跑去找营生?也不支会我一声!不是我不叫你去,只是这活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太不靠谱儿了。再说,不是还有我这个大哥……”
      “冯大哥!”穆子夜垂下眼皮,却松一口气,心里再不忐忑,“我也想了挺久,才决定干这差事的。”
      “不是这理儿!”冯仁吼一声,声音挺小,极有力。他说:“我的命是穆师娘给的,我把你当亲弟弟看,她死了,自然我得……”
      “是啊,她死了,我又坏了嗓子。除了唱戏,我什么也不会。我拿你当大哥,你要真当我是你亲弟弟,就叫我自个儿养活自个儿!这也是你当初教的,再说了,你本来就不欠我们什么,你老想着报答报答,倒叫我心里不自在,好像我该伸手叫你养,说句不中听的,人要脸树有皮,总不能指望你一辈子,也不能叫人说了闲话去。”
      “闲话?”冯仁握紧酒杯,“谁能说什么!”
      穆子夜咬一咬唇,没说话。冯仁盯了盯他,心里明白了,身子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你怕你嫂子?”
      穆子夜还是没说话。
      冯仁一甩手:“她要说,就叫她说去!她就那个毛病!”
      穆子夜只抬眼瞅了瞅他,依旧没说什么。
      “好好!这事儿算我依了你!”冯仁喝干一杯,“不过,你也得应我件事儿。”
      “什么事?”
      “……白儒的事儿,别再较劲了,不值当的!要是师娘还活着,知道你……”
      “我知道。”穆子夜咬紧牙朝他一笑,“暂时不去想这事儿。”此刻,他真想咬碎这该死的北平!
      月略略偏西,三两丝薄云,半掩着银亮的圆月。空气里杂着些躁动,啾啾的夏虫,叫得人心上发慌。
      从酒馆里出来,冯仁微微有些醉意,穆子夜给他叫了辆洋车,待他走远了,穆子夜才一个人走回家。
      他走在空荡荡的街上,路过禁城,柳荫底下,看见御河里的水泛着天的颜色,水面又染了些粉白,那是月光的点缀。角楼玲珑地嵌在红墙一角,琉璃瓦微微泛着昏黄的晕,叫他看得有些眼花。
      不远处的白塔,笔直笔直,傻愣愣地杵着天,好像要把黑洞洞的天戳出个大洞。穆子夜望着它,好像对着自己的影子,朝它叹了口气。
      他正恨着白儒,恨得无时无刻都想杀死他,可又迟迟不肯动手。不为别的,杀人并非儿戏,总要一命还一命。他早有这个觉悟,可还是不能即刻下手,并非没有机会,这样的机会,只要他想,总是会有。
      比如有一回,他跟冯仁去白公馆宴会。那时候,他就是冲杀死白儒去的,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是跟着冯仁来的。若他杀了人,冯仁也逃不了干系。
      冯仁总劝他不要犯傻,但每次他说想见白儒一面,冯仁都会想法子帮他。
      他知道冯仁的心,总迟迟不应对方,却又迟迟不下手。他既不想牵连别人,又时时刻刻地想着报仇。他想跟冯仁撇清关系,可心里明白,冯仁决不能白白地丢下他不管。他更清楚,冯仁于他,他把对方看作世间唯一的亲人。
      他还知道,柳三宝与白家熟识,柳三宝也清楚他恨白儒。
      他很想利用柳三宝,叫他去帮着自己杀人,可他一直没这么干。他想:利用三宝的人是可以的,但决不能利用三宝的情。
      他曾跟柳三宝说:“去杀了白儒。”那只是玩笑,说说而已,也幸好柳三宝也没干出傻事。为此,他有一点点庆幸,又觉得失落。他不清楚,柳三宝是不是把他的话听到心里去了,更不能想像,若自己真因杀人而死,柳三宝又会怎样?
      先前,柳三宝问过他,为什么恨白儒?他挺惊奇,以为对方应该知道,因为八年前,对方也在场。柳三宝却解释说:“看见血,给吓得忘记了。”他只嘲笑了对方,始终没有讲明恨白儒的原因。他们之间,似有着一种默契,渐渐地,柳三宝也不再问了。他想:这样也好,既然三宝忘了,就叫他忘了吧。
      有时候,他想要放手柳三宝,可心里明白,柳三宝绝不可能放过他。他更清楚,柳三宝于他,他有着那么一点点不舍。
      夜,越发深。
      他在红墙外独自徘徊了一阵子,又想到了他妈妈——穆晚晴。
      他于御河桥上顿住了脚步。
      这一切,都是他母亲造下的孽,他也恨他母亲,即使她是他母亲。他亦恨着北平,如果这辈子,就呆在苏州老家,如果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北平这么个地方……
      他突然很想回苏州老家,可惜他已记不清老家的模样了。他只记得柳三宝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子夜,咱去苏州,就咱们俩……”
      他盯着天上一颗不甚明的星,那颗小星好像回应他,忽地闪了一下,不甚明的光,极柔软,极温和。
      ……仇,一定要报!穆子夜转开视线,又盯紧了那映在黑夜里的,惨白惨白的塔,仿佛它是他镜子里的影儿,他对着它暗暗咬紧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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